搞不清二阿哥是否有心整我,硬要我正式站上台去唱不說,還沒等我想好唱什麼,就領著大家給我鼓起掌來,聲勢大得房梁都要抖三抖,這不是欺場嗎?
台側樂團上來一個領班的,捧著冊子問我要唱哪一齣,得,當我這是上古代卡拉OK來了?
我跟領班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台上台下的人都鴉雀無聲地看著我們,領班卻很上道,始終氣定神閒地陪笑恭立。
我有心找碴不成,眼睛一掃,乖乖個隆冬,見說御用閒人一等侍衛玉格格要當場獻唱,除了康熙和阿哥們的座位前後還算留出點空地外,整個廳裡,左三圈、右三圈,圍了N多人來看,門外、窗外半黑半白晃著的都是腦袋,連戲班子的人也滿滿地擠在後台掀簾看熱鬧。
而台腳早安排好了,由魏珠率領的撒賞錢太監小分隊,等著我唱「天女散花」呢!
我算計著總歸是上天無路,入地沒門,認命長吐一口氣,向領班交代道:「麻煩這位老闆幫我取面小鑼來。」
領班一愣,但還是小顛步跑去取了鑼來,跑到我面前時不知怎麼手一抖,鑼匡啷墜地,眾皆譁然,領班被唬得抖抖索索就要給我下跪賠禮。
我搶著出手在他肘下一托,笑道:「多謝老闆。」順勢讓他轉身走下,這才輕巧巧地一俯身,把鑼從地上拎起來。
在現代我曾下過苦功練聲,深知弋陽腔要全場皆可聞始算大成,講究唱唸要讓三樓後排的觀眾都不覺聲音細弱,花廳前排座間又不覺得刺耳,才顯功力。而年玉瑩的嗓子我試過幾次,儘管天生嗓音條件不錯,達得到「高亮寬」三齊,但畢竟沒經過正統訓練,何況我學的戲在康熙他們這幫聽戲成了精的行家面前,至多不過是速成班的水準罷了,所以我一定要出奇制勝,方能順利過關。
京劇演出伴奏的六種主要樂器:京胡、南弦、月琴、單皮、大鑼、小鑼,我雖做不到六場通透,好在於小鑼上略知一二。
想定唱詞,我先對康熙座位方向施施然行了禮,示意這就開始,不料二阿哥鬼叫一聲,極興奮地揮一揮手,魏珠立刻帶著小太監朝台上撒了一陣賞錢,眾人又是一陣叫好。
我一時站在台上哭笑不得,無法決定是拿鑼接錢好呢?還是擋住錢雨襲擊要緊?
待二阿哥坐回原位,我右足虛抬,全部重心落在左足上,下身側立,上身半扭過九十度,先現出幾分男裝女相的柔美,然後面向外,平伸右手,將小鑼一聲一聲慢慢地打著,等到鑼聲打住,場上已完全靜下來。
我做了一個隕霜手勢,雅致又委婉地將小鑼無聲貼地放平,方回腰提氣開腔緩緩唸唱:「不想再問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歸來嗎?想著你的心,想著你的臉,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唱出的同時,我左手蘭花掌,右手持扇柄,走了一個小邊,眼神夠不夠旦角那般「媚」我不知曉,只看到台下的十阿哥猛然打翻了桌面的一壺滿酒,身邊下人慌著要給他擦衣,他卻嫌那人擋住視線,一手把對方推開一個跟頭。
我臉微側,頭微搖,走回小邊,右手做挑眉式,袖口向外甩出去,忽換了寬厚低調的男聲以現代式的唱法接下去:「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管你愛與不愛,都是歷史的塵埃。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百花深處——」
「百花深處」四字一落,全場轟然雷動。不怪他們,他們沒見過世面,當年要不是我為番茄衛視我行我秀的假冒斷臂山戀情秀所迷惑,而趕不上參加芒果台的超級女聲的話,說不定就沒春哥什麼事了。
「人說百花地深處,住著老情人,縫著繡花鞋。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我換過一口氣,直接從男聲段落吊起來第二段京劇腔,接上女聲唸唱。
這段第一句剛出口,我的聲音幾乎被場下的呼喝聲蓋過,然而第二句就已經成功地壓下場子,我不得停歇,緊跟著又折回男聲:「One night in Beijing,你可別喝太多酒,不管你愛與不愛,都是歷史的塵埃。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把酒高歌的男兒,是北方的狼族——」
我一面唱,一面右手先右後左,再歸右,指了三下,唱完已走到大邊,因勢又做個迎風虛指式,以女聲唸唱:「人說北方的狼族,會在寒風起,站在城門外,穿著腐蝕的鐵衣,呼喚城門外,眼中含著淚——」
這兩段的精髓在於拍馬屁:北方的狼族、城門外,說的就是當年入關的滿人,直指康熙父輩祖輩。
果然康熙和眾阿哥都聽明白了,除全場掌聲雷動外,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這兩個年輕皇子居然自座位站起,高聲叫好。
我自己挑擔知道苦,又是京腔女聲,又要模仿通俗男聲,截然不同的唱腔只憑一己之力轉換,我連換了幾次,已深悔剛才信心太過,早知道還不如唱「蓮花落」來得快活應景,現在真是快斷氣了。
幸好這時兩位元阿哥超給面子的支持方式給我打了劑強心針,而台側的皇家梨園樂團也當真了得,只聽了我前面這麼一輪,便能引樂伴上奏來,我不由得精神一振,為了做足戲碼奮不顧身,勇往直前,如同把舞台當作戰場,要把「恨台」的氣勢發揮到淋漓盡致,又一輪狂風暴雨般的男聲女腔不間歇換唱。
男聲:「嗚……我已等待了千年,為何城門還不開——」
女腔:「嗚……我已等待了千年,為何良人不回來——」
男聲:「One night in Beijing——」
女腔:「我留下許多情——」
男聲:「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觸動了傷心的魂。One night in Beijing——」
女腔:「你留下許多情——」
男聲:「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地安門——」
女腔:「人說地安門裡面,有位老婦人,猶在癡癡等。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
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花發時百花殺!
我要演繹的不僅是婦人的聲聲泣血,蒼涼幽婉,還有征人萬馬奔騰,熱血丹心,拓展疆土,攻池奪城的快感!
我已等待了千年,為何城門還不開?
我已等待了千年,為何良人不回來?
掙扎努力摔跌苦求,何必執著勿用自責,執念種種,從此打消!只當去地安門轉轉,駐足銀錠橋頭,流連在什剎海岸邊,鐘鼓樓下繞個圈,胡同深處探究幾代滄桑,體驗曾經繁華惆悵舊歡如夢,北京彷彿化身一雙溫暖粗糙男人的手,把我抱緊,最後卻原來是自醉夢中,多情應笑我,哎,怎奈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
此時的我不在乎音準音高的把握,也不管音樂表現怎樣才算到位,只想不要再思量你能否歸來嗎?
我飛揚跋扈,一鼓作氣地躍下舞台,全場氣氛隨之沸騰起來,無數的人在往前湧,我要看得仔細些,再仔細些!
也許是酒勁使然,我完全放開胸懷,曾經困苦、無奈、掙扎等種種情緒被大風吹跑,只餘清天自在,無牽無掛。每一下轉身,每一次頷首,我只要我的風情!
康熙也已站起身,他離我彷彿很近,我唯以男聲對他輕唱:「One night in Beijing,你可別喝太多酒,走在地安門外,沒有人不動真情——」
繁華一夢化作黃河岸,千紅一哭萬妍同悲,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袖轉身回翻雲飛雪,恢復女音絕唱:「One night in Beijing,你留下許多情,不要在午夜問路,怕觸動了傷心的魂——」
我最後一次用男聲重複嘶唱:「One night in Beijing——One night in Beijing——」
一個斷音落下來,伴奏樂聲初初止住,我忽地右手搭袖,左臂伸開,左手翻袖,手心向外,雙手一前一後連作吐蕊、伸萼、露滋三式,凝神大段細細唸唱:「不想再問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歸來嗎?想著你的心,想著你的臉。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不想再問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歸來嗎?想著你的心,想著你的臉。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未得唱罷樂聲又起,伴我原地拖音飛轉十二圈,且雙足始終維持在同一點上,然後一個快速躺倒,真正完成一個「臥魚」的身段,準確面對康熙的主位。
全場寂靜片刻,卻是康熙帶頭擊掌,隨之滿場掌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