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賈斯特輕輕地呻吟著。他口乾舌燥,好一會兒,一句話也說不出話來。「哦,媽,請妳不要再弄了。」他終於說出話,只是滿心的不高興。
有人在搔他的腳踝,每回他按掉鬧鐘繼續賴床,他的媽媽就會這樣子做。他也知道除非他掀開被子,起床準備上學,否則他媽媽會一直這樣搔他的癢。
「拜託啦,媽,再睡五分鐘,好不好?」他懇求著,眼睛仍然緊緊閉著。
太舒服了,他只是想盡可能地繼續躺著,享受每一秒鐘。事實上,他經常假裝聽不到鬧鐘,因為媽媽一定會進來確定他是不是起床了。
他喜歡張開眼睛,看著她坐在床尾,他很珍惜這樣的時刻。他愛她的開朗和微笑,就像早晨的太陽一樣明亮。每一天早晨,她都這樣子跟他鬧一下,不論時間有多早。
「我是一個早起的人。」媽媽快樂地向每個人說,「但是你那個壞脾氣的老爸,不喝幾杯咖啡,是沒辦法真正清醒的。」接著,她會扮一個鬼臉,聳起肩膀往前,裝出像熊受傷般的咆哮聲。賈斯特也學著她的模樣,然後他們兩個就一起笑開了。
賈斯特閉著眼,唇角上揚,但,他突然聞到了什麼,這味道讓他笑不出來。
「哇,媽,那是什麼?好噁心哦!」他倒抽了一口氣,無法理解這股惡臭是怎麼來的。突然,母親的影像不見了,就好像某個人突然關掉了電視。他的心裡一陣恐慌,逐漸張開眼睛。
一片漆黑。
「怎麼回事?」他低語。黑暗完完全全把他籠罩,沒有辦法穿透,也沒有辦法逃脫。然後,他的眼角好像看到了什麼——一點微弱的光線。為什麼這麼黑?他問自己。雖然他沒有辦法看到任何東西,證實他在自己的臥室裡,他的腦子卻不斷、不斷地說服自己,確實在自己的屋子裡。那微弱的光線可能來自窗口,而那個氣味……也許是廚房爐子裡的東西燒焦了?究竟怎麼一回事?
這味道太強烈了,也太可怕了!而且,好像還有某種……腐爛的酸臭。這些味道混合著襲進他的鼻子,血液往他的腦門上衝,他想抬起頭來看一看,但他沒辦法動——好像有什麼圈住他的腦袋——而且,壓著他的手臂和腿,他整個人好像都被定住了。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他癱瘓了。他沒有尖聲呼喊,而是大大的吸了幾口氣來平復他的恐懼;他告訴自己他沒有失去任何知覺,他的四肢都有感覺,所以他應該沒有癱瘓。接著,他發現自己好像能動一動手指和腳趾,即使只能稍微動一下下,都讓他放心不少。他想著自己可能是被卡在某種很堅硬,很牢固的東西裡。
他腳踝那種發癢的感覺又來了,好像他媽媽的幽靈還在那裡,而她淡淡的影像又飄回他的腦海裡。
「媽?」他不確定的喊著。
搔癢的感覺不見了,然後他聽見了一個低沉而悲切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
「是誰?誰在那裡?」他在黑暗中問著。接著,他很確定聽見一聲貓叫。
「巴特比?是你嗎?巴特比?」他喊著。
當他叫出了貓的名字,那些在巨洞前所發生的事,鮮明而強烈地向他一波波湧來。接著,他想起他、威爾、凱和埃莉奧特,被斯堤克斯部隊困在一個叫地核的大洞前,他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哦,上帝啊!」他們幾乎死在斯堤克斯特部的手上。那就像一個可怕的夢魘,一個即使醒來了,也不肯遠去的夢魘。所有發生的事,對他而言是那麼的真切,就好像幾分鐘前才發生。
然後,更多的記憶湧現了。
「哦,我的天啊!」他喃喃道。他想起麗蓓嘉,那兩個斯堤克斯女孩,被威爾家收養了十幾年以後,才發現原來她們是一對雙胞胎姊妹。
他記得這兩個雙胞胎姊妹是那麼殘忍的嘲笑威爾,又冷酷的宣稱,將利用致命的「多米尼恩」病毒,來剷除地表上所有的人。這對雙胞胎姊妹要求威爾投降,接著,威爾的弟弟,凱,從他躲藏的地方跑出來,大聲哭著說他要回家。
然後,他想起來了,如雨般的子彈殺了這個小男孩。
凱死了。
賈斯特渾身發抖,但是他勉強自己回憶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的朋友,威爾的影像,浮現在腦海裡——賈斯特和他伸出自己的手,埃莉奧特大叫,他們都被一根繩子綁在一起。賈斯特的直覺是他們仍有希望……但是為什麼?希望在哪裡……他想不起來了。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怎麼辦?賈斯特的腦子一片混亂,他花了一些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
嗯!對了!埃莉奧特打算帶他們進地核……還有時間……他們有機會逃走。
然而,一切都不對了。他閉緊眼睛,好像他的眼球還被那道強烈的火光灼燒著,斯堤克斯特部的強大火力無情的攻擊他們,炸彈引爆後的那道刺目的白光,歷歷在目。他又再一次感覺到地面劇烈的顫抖,然後另一個記憶浮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是威爾,他的身體被拋到半空中,越過他的頭頂,越過地核大洞的邊緣。
賈斯特記得他陷入了失去理智的恐慌,他和埃莉奧特不斷地掙扎,卻徒勞無功。威爾和凱身體的重量不斷的把他們往下拉。他們四個人被綁在一起,他只知道他們全部衝向了地核那巨大黑暗的深淵裡。
所有的感覺全回來了,無止無盡,如急速的風,讓他沒有辦法呼吸……紅色的閃光,還有難以置信的酷熱……但是現在……
……但是現在……
……他現在應該死了吧。
所以,這是怎麼回事?他到底在哪裡?
巴特比又叫了一聲,賈斯特感覺貓兒溫暖的身子貼在他臉上。
「巴特比,真的是你嗎?」賈斯特遲疑地問著。
那隻動物巨大的頭,距離他的臉只有幾吋。當然牠是巴特比。賈斯特幾乎忘記那隻貓也和他們所有人一樣,都摔了下來……而現在,牠在這裡。
賈斯特感覺一條潮濕的舌頭舔著他的面頰。
「哎呀,別這樣。」他大喊。
巴特比卻更用力地舔著他,明顯地,牠很高興賈斯特有反應。
「走開,你這隻笨貓!」賈斯特越加驚恐的喊著。不僅僅是因為他沒有能力阻止這隻動物,也是因為巴特比的舌頭像一片沙紙一樣磨著他,讓他覺得很疼。賈斯特再一次不斷地扭動著,奮力地掙扎,同時他還聲嘶力竭的叫喊著。
這些叫喊聲似乎一點也沒有嚇退這隻貓,賈斯特沒有辦法,他只能發出粗魯的噓聲來趕走牠。這一招終於奏效,牠跑掉了。
然後一切又陷入了沉默和黑暗。
他試著叫埃莉奧特,然後是威爾。雖然他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他們是不是還活著,但他有一個可怕的直覺——他可能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了。當然,還有那隻貓。
他的腦袋像被人敲了一記,一個糟糕至極的念頭浮現……也許因為某一種奇蹟,他落在地核的底部了?他記得埃莉奧特曾經告訴他們——地核的入口直徑超過一公里寬,而且它也很深,傳聞中,只有一個人曾經從那裡爬出去。即使有一種無形的東西緊密節實的困住了他,他還是無法控制地發抖了。他陷在一個最可怕的惡夢裡。
他被活埋了。
他被塞在一個像他身體一般大小的、淺淺的墳墓裡,在地底深不可測的地方。怎麼樣才能離開地核,回到地表?他掉落到比深溝更深的地方——而深溝已經夠糟糕了。回到他的父母身邊,回到他美好正常的生活,似乎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拜託,我想回家。」他含混不清的呻吟著,而且,在幽閉痛苦與恐懼憂慮兩者的交互煎熬之下,他的額頭滲出一股冷汗。
然後,他孤立無援地躺在那裡,腦袋中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他,他不能屈服在恐懼之下。他停止呻吟,知道自己必須趕快從這個像快乾水泥一樣困住他的東西下脫身,找到其他人。他們也許需要他的幫助。
一陣拉扯、扭動和掙脫,十分鐘後,他的頭好像沒有卡得那麼緊,他的肩膀也能夠自由地動幾下了,然後,他掙扎著想動動手臂,但確發出一種聽起來很討人厭的吸水聲,忽然,他的一隻手臂被一種像黏黏的海棉給放開了。
「太好了。」他大叫。雖然他手臂的活動有限,但是他舉起手來摸摸自己的臉和胸口,他摸到了背包上的帶子,解開了兩個扣環,他想,也許這樣會讓他更自由一些。然後,他集中精神活動身體的其它部位,不斷地用力拉扯著動著,嘴裡發出模糊的咕噥聲,因為他這樣動著,身體熱了起來。不管怎樣,掙扎、拉扯,似乎管用了,他漸漸地從某一種模子中掙脫而出。
距離賈斯特頭上的幾公里處,就在地核的入口,那個老斯堤克斯站在洞口往下看,一陣陣的毛毛雨落在他的身邊,而遠處有一群狗叫聲。
雖然他的面孔布滿深深的皺紋,頭髮有幾許銀絲,年齡並沒有讓這個人變得軟弱。他又瘦又高的身體,穿著一身皮革外套,釦子扣到最頂端那顆。他的雙眼閃著光,像兩顆光彩奪目的烏玉一樣。一股強大的力量從他整個人當中散發出來,似乎照亮了四周的黑暗。
他打了個手勢,另一個人走上前來站在他旁邊,他們兩個人肩並肩站在這個巨洞的邊緣。第二個人和老人的長相離奇的相似,只是他的臉沒有任何皺紋,他的頭髮是黑的,往後梳得十分服貼整齊。
這些人,屬於一個神祕的「斯堤克斯」組織,他們正在調查一個不久前發生的事件。這個老斯堤克斯失去了他的雙胞胎孫女——她們從這個洞旁被人推了下去。
雖然他知道兩個女孩存活的機會並不大,但這個老斯堤克斯的臉卻沒有顯露出任何的哀痛或悲傷。他鎮定、間歇地發號命令。
在巨洞四周,斯堤克斯特部來來回回奔走,遵從他的吩咐。這些士兵屬於一個特遣部隊,在深溝受過專業訓練,且在地表進行一個祕密任務,他們穿著暗褐色的工作服——一件厚夾克和鬆垮的大長褲——儘管在地底的溫度非常高。他們精瘦的臉龐冷漠到沒有一絲感情,其中一些人在槍枝上架著可以聚光的準星,探測地核的深度,其他人則利用纜繩垂下燈球來檢查附近的地方。事實上,這對雙胞胎女孩準是難逃一死,但老斯堤克斯必須確認。
「發現什麼了嗎?」他用一種鼻音濃重又刺耳的母語說著。他的聲音在整個巨洞前迴蕩,然後傳到他身後的那個陡坡。幾個士兵已經很有效率的拆除許多野戰炮——就是這些炮火把他們現在所站的這個地方炸得面目全非。
「顯然的,她們死了。」老斯堤克斯平靜的對著他的年輕助理說。下一秒,他又中氣十足的發號施令,「集中注意力找那兩個玻璃瓶子。」他希望她們在被推下去之前,有時間解開掛在她們脖子上的小瓶子。「我們需要那些小玻璃瓶!」
他嚴厲的眼神緊盯著斯堤克斯部隊。他們趴在他身邊,一吋土地也不放過地搜查著。他們煞費苦心翻找每一塊被擊碎的岩石,篩檢每一處被翻動過的泥土,這些泥塊,在爆炸過後仍然持續悶燒著。它們經常復燃,使得地面上一處處小火焰燒起來,又一下子熄滅。
一陣警告聲響起,幾個士兵迅速往後倒退,沿著地核一直往前,有一處狹長的地方裂開來了,地底傳來低低的轟隆聲。大量的石塊和泥沙崩塌陷落,掉進了探不見底的深淵裡。雖然情況十分危險,但這些士兵們很快就鎮定下來,恢復他們的工作,似乎完全沒有受影響。
老斯堤克斯轉頭看看那處峭直的斜坡,對著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思索著。
「毫無疑問,就是她。」他年輕的助理說,也抬頭看著那處斜坡。「是薩拉.傑羅姆帶走了那對雙胞胎。」
「還會有誰呢?」老斯堤克斯怒氣沖沖的說,搖了搖頭。「值得注意的是,她都快死了,還能這樣做。」他轉頭面向他的年輕助理,「我們讓她和她的兒子對立,太不聰明了。想玩火就要考慮到可能會自焚。只要牽扯到伯羅斯那個孩子,事情都不會太簡單。」他立刻想到,把「只要牽扯到伯羅斯那個孩子」改成「過去只要牽扯到伯羅斯那個孩子」。因為他認為威爾也已經死了。
他沉默的皺著眉,吐了長長的一口氣後又開口,「告訴我,薩拉.傑羅姆是怎麼做到的?誰負責這一區?」他伸了一個手指指著上邊的陡坡。「讓他們來回答我。」
年輕的助理低頭接了這個命令,然後離開。
很快的,另一個人出現。他駝著背,整個身體歪曲,乍看之下,很難判斷出他是不是真的是人類。一件沾滿污垢而僵硬的披肩下,伸出一雙生著老繭的手。
像一隻鳥似的,這雙手掀開披肩,露出長滿變形瘤節的頭,那麼多的瘤長在一起,看起來好像一個個堆疊生長著。鬆垮垮的濕頭髮覆在一張鑲著看不到眼球的眼睛裡,但它們還在轉動著,好像看得見。
「請節哀吧,泥的孫……」這個人嘆了口氣,然後是一陣沉默。
「謝謝你,考克斯,」老斯堤克斯用英文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不幸的事情總會發生。」
考克斯突然用手背抹掉從他黑色嘴唇邊流下的黏稠口水,把它塗在他灰黯的皮膚上。他舉起細瘦的手臂,用鳥爪似的手指敲敲額上哈密瓜般大小的瘤。
「至少伯羅斯和埃莉奧特為泥的女孩們陪葬。」他說,「但是泥們仍然要清除深溝其餘的叛土,對吧?」
「不管如何,每一個都不會放過,」老斯堤克斯給了他一個若有意會的眼神,「考克斯,你為什麼會這樣問?」
「沒什馬。」這個畸形人很快的回答。
「噢,我以為……你在擔心我們到今天還沒有發現德雷克,你知道他遲早會找上你,來找你算帳。」
「沒錯,我等著他。」考克斯自信的說道,但他一隻眼睛裡一條蜿蜒的藍色靜脈隱隱抽動,透露一點不一樣的訊息。「德雷克使用扳手……」
老斯堤克斯比了個手勢,打斷他的話,他年輕的助理快步地領著三個士兵走回來。那個三名士兵排成一排,直挺挺的立正,他們的眼睛定在身前不遠處,步槍就在他們身邊。其中兩名是年輕的屬下,另一個卻是頭髮斑白,服務多年的軍官。
老斯堤克斯握緊拳頭,慢慢地走向那一排軍人,停在那個軍官面前。他轉過身與他面對面,和他的臉相距不過幾公分,老斯堤克斯定定的看著那個人的軍服好幾秒鐘,軍官胸前的口袋上繡著不同顏色的三道短槓。這些顏色鮮亮的短槓代表著勇敢——斯堤克斯最高軍官榮譽。老斯堤克斯伸出他戴著手套的手指,迅速地把這些縫上的短槓刷的一聲撕開來,扔在軍官臉上。這個軍官沒有眨一眨眼,或任何反應。
老斯堤克斯後退幾步,然後對地核的方向漫不經心比了個手勢,好像只不過在趕開一隻惱人蒼蠅。那三名士兵散開來,他們倚著自己的步槍相互形成一個金字塔形。然後,他們解下笨重的腰包,整齊地擺放在步槍旁邊。
老斯堤克斯沒有進一步的命令,他們排成一排走向地核邊緣,一個接著一個,直接跳了進去,甚至沒有一個人喊一聲。他們在附近的同志也沒有任何人停下手邊的事情看三名士兵怎麼跳下深淵。
「這是粗糙的正義。」考克斯說。
「我們只要最好的,」老斯堤克斯回答,「他們失敗了。對我們來說,他們不再有用。」
「你知道,兩個女孩可能還活著。」考克斯大膽說道。
老斯堤克斯轉頭面向考克斯,專注的盯著他。「的確是——你的族人大概真的相信有人從那裡掉下去,卻還活著,對吧?」
「他們不是我的族人。」考克斯不安的咕噥著。
「傳說底下有一個美好的伊甸園。」老斯堤克斯開玩笑地說。
「這些不過是胡扯。」考克斯喃喃道,咳嗽起來。
「你要不要自己嘗試一下?」老斯堤克斯沒有等他回答,拍拍他戴手套的手,叫來他年輕的助理。「派一個分隊去地堡,從那些屍體上採集多米尼恩病毒。如果我們能夠重新複製,就可以持續按照計畫進行。」他豎起頭,對考克斯邪惡的一笑。「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可不要那些地表上的人類錯過最後的懲罰,不是嗎?」
考克斯爆出哈哈的笑聲,他的口沬噴到半空中。
賈斯特不允許自己休息一秒鐘。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牢牢的抓住了他,感覺油膩膩的,他越掙扎,便越確定這便是那個可怕惡臭的來源。就在他竭力掙脫讓另一隻手臂鬆開的同時,他的肩膀突然獲得自由了,然後一下子,他的上半身也能動了。
他開心的吼了一聲,坐了起來,隨著他的動作,產生一個很大的吸吮聲。很快的,他發現周圍一片漆黑,他被一種很有彈性的東西包圍住了,他只能摸到最頂端,那裡似乎是平平的。他從周遭撕下一小片那東西——是某一種纖維,摸起來油膩膩的,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不管如何,它似乎吸收了他從巨洞跌下來的一些重力。
他腦海閃現一個瘋狂的想法——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還能活著的原因。
「不可能!」他排除這個想法,這太牽強了,一定有另一種解釋。
別在他外套上的那一盞燈已經不見了,所以他翻找身上所有的口袋,找他備用的燈球。
「見鬼了。」他喊道,發現屁股後的那個口袋破掉了,裡面的東西,當然包括那些燈球都不見了。
他很快的打起精神,試著站起來。「噢,饒了我吧!」他尖聲叫道,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腿仍然牢牢地嵌在這些似海綿的東西裡,無法站起。但這還不是唯一困住他的東西。
「這是什麼?」他發現有一條繩子綁在他的腰部。這是埃莉奧特的繩子,他們在巨洞上端,用來把所有的人都綁在一起。現在這條繩子卻限制了他的行動——他的左邊和右邊,都牢牢地釘在這些海綿似的東西上。他沒有小刀,只能試著把繩子上的結打開。這件事看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卻很難,因為他滿手油膩,根本沒有辦法扶穩繩索。
摸索一陣,咒罵一陣,最後他終於打開繩結,把繩圈放開。
「終於搞定了!」他低吼。他邁開腿,剎那間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從吸管裡喝光一杯飲料般,他的一隻靴子掉了下來,牢牢的陷在那一堆東西裡。他得同時用兩隻手才能把它拉出來,接著穿好,然後他爬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他身上的每一吋都感到酸痛——好像剛剛才和一群大猩猩般的對手,打了一場最艱困的橄欖球賽。
「哦!」他呻吟著,揉揉胳膊和腿,又發現他的脖子和雙手都有繩子的勒痕。他喃喃地抱怨,接著伸直背,打量四周,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掉到什麼地方。奇怪的是,他只知道自己掉了下來,被一股強勁的風刮得他呼吸不過來,但之後他便什麼都記不太起來,直到巴特比舔醒了他。
「我到底在哪裡?」他又再說了一次。留在這個溝洞裡,他發現有幾處地方發出很微弱的光線——雖然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能稍微看到一點點東西,讓他感覺安心些。當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以後,竟然隱約看到那隻貓的輪廓,牠像一隻豹似的,在四周潛行。
「埃莉奧特!」他大喊。「妳在哪裡,埃莉奧特?」
他注意到,從他的左側傳來明顯的回聲,但右邊什麼也沒有。他一次又一次大叫,等待有人回等。
「埃莉奧特,妳聽得到我嗎?威爾!嗨,威爾!你在哪裡?」
但是,沒有人回答。
他告訴自己,不能一整天站在那裡大叫。他發現,有一個發出亮光的地方其實距離他非常近,他決定要走到那裡去。他爬出自己落下的那個坑洞,因為全身都泡在油膩滑溜的東西裡面,他不想冒險站起來,而只是沿著濕黏黏的地面匍匐前進。當他往前時,他注意到一件事——一股奇怪的浮力讓他好像漂浮在水上。他在猜是不是因為掉下來撞到了腦袋,所以現在神智不大清楚,他告訴自己要集中精神。
他很慎重的往前,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動,他的手指伸向那道微弱的光芒,然後,那道光映在他的手掌心——他了解了,這道光來自某個嵌在這個膠狀物質下的東西。他把袖子捲起來,想將手臂伸進凹洞裡去拿。
「好噁心!」他把那個東西拿出來,手臂塗滿了油漬。那是一盞斯堤克斯燈。他不知道這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還是別人的,但現在都無所謂了。他舉高燈,打量一下周遭的環境,他有一點信心了,應該可以站起來。
他發現自己在一個灰色的東西上面——表面上並不光滑,有些條紋和凹洞,質地像大象的皮膚,在燈的照耀下,上面還有一些其它的東西——各種不同的石頭,小鵝卵石和許多大塊岩石。它們顯然就像他一樣,擊中了這個不知名的東西,落進裡面。
他高舉燈籠,看到地上有延伸往各方向、平緩伏的平台。他很小心的,以免摔下來,賈斯特回到他跑出來的那個凹洞前看得更仔細些,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也因為驚訝而咯咯笑了起來。他看到自己的形體,像一個人形模子印在這個黏乎乎的東西裡。這個形狀讓人想起星期六早上卡通影片中,那隻不幸的土狼,牠老是從一個高崖上摔下去,在山谷底摔成一個土狼的形體。而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真實版的賈斯特人形!相形之下,卡通似乎沒那麼有趣了。
他難以置信的嘀嘀咕咕,跳回洞裡,去撿他的背包,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拿到了以後,馬上把它放到背上,從洞裡爬出來。然後彎下腰來舉起那條繩子。
「左邊或右邊?」他問自己,望著消失在黑暗中的繩子另一端。他隨便地選了個方向,下定決心去找自己想找的,他沿著繩子,想離開這塊橡膠似的表面。
大約走了十公尺,繩索突然從手中脫開,他跌到地上。感謝這塊橡膠軟墊,吸收了掉落的力量,他再一次站起來檢查繩子,它的邊緣有些磨損,好像曾經被切斷,如果沒有被切斷,也許他便能夠沿著這條繩子離開;很快的,他又看到了一個凹陷的地方。他迴避那個凹陷,用燈照了照。
那個樣子看起來絕對是有一個人曾經在那裡,那個人形不像他的那樣完美,似乎那個掉下來的人,姿勢是側著身體的。
「威爾,埃莉奧特!」他又再一次呼喚,仍然沒有人回答,但巴特比卻突然出現,用牠眨也不眨的大眼睛盯著賈斯特。
「怎麼了?你想說什麼?」賈斯特不耐煩地對牠咆哮。這隻貓慢慢轉過來,面對另一個方向,伏低身子,開始向前爬。
「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去。是嗎?」賈斯特問。他看出巴特比的動作是要悄悄跟蹤某個什麼東西。
他跟著大貓,直到他們來到一道灰色橡膠似材質的垂直牆面。牆上有一道道水流下。「這裡是哪裡呢?」他問,心想這貓可能也只是讓他走一段冤枉路而已。賈斯特不願走太遠,搞得自己迷路,但他知道自己遲早要咬緊咬關,探索整個地區。
巴特比用鼻子指了指那一片牆壁上的一道開口。水不斷從那道開口噴濺出來。
「在裡面?」賈斯特問牠。他試著用那盞斯堤克斯燈籠照一照水柱。巴特比好像要回答他似的,走向那道水牆。賈斯特跟著牠。
他發現自己正在某種特殊的洞穴裡,裡面不只有巴特比一個,還有一個人也坐在那裡,縮成一團,周圍有一團散落的紙張。
「威爾。」賈斯特倒抽一口氣,幾乎沒有辦法說話。他是如此感到安慰,他的朋友也活下來了。
威爾抬起頭,緊緊握住燈球的手指放鬆,光線照在他的臉上,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凝視著賈斯特。
「威爾?」賈斯特又叫了一次。朋友的沉默讓他感到害怕,他在他身旁蹲下來,「你受傷了嗎?」
威爾只是繼續盯著他,然後,他將手伸進白色的頭髮裡,它們因為油漬而變得光滑,他扮了個怪相,眨著一隻眼睛,好像說話是件費力的事。
「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威爾!」
「沒什麼,我很好。只是在想事情,」他終於用一種單調的語調回答,「我頭痛,腿也受了傷,耳朵嗡嗡作響,」他吞了好幾次口水,「一定是因為壓力改變的關係。」
「我也是。」賈斯特說。他們想到在這樣的時刻,這些都不重要。「不過,你在這裡多久了?」
「不知道。」他聳聳肩。
「但是,為什麼……你……」賈斯特氣急敗壞地,話都說不清楚了,「威爾,我們做到了!我們撐過來了!」他突然說出來,然後咯咯笑著。「我們真的做到了!」
「也許是吧!」他朋友的淡淡的說,抿住嘴唇。
「出了什麼差錯嗎?」賈斯特問。
「我不知道,」威爾喃喃自語,「我真的不知道什麼錯,什麼對,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什麼意思?」賈斯特說。
「我以為我會再見到我爸爸。」他低下頭回答,「當所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時,我之所以能夠一直支持下去……是因為我真的相信最終我會回到爸爸的身邊。」他拿起一支髒兮兮的米老鼠牙刷,「但是這個夢想現在破滅了。他死了,只留下一支從我身邊偷走的蠢牙刷……和寫在他日記裡的怪東西。」
威爾拿起散落在地上的一張潮濕的紙,讀著上面字跡潦草的句子,「第二個『太陽』……在地球的中心?這是什麼意思?」他重重的嘆了口氣,「它甚至沒有任何道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變成耳語。
「還有凱……」他忍不住啜泣起來,「他的死是我造成的,我應該盡力救他。我應該把自己交給麗蓓嘉……」他的牙齒咬住舌頭,糾正自己,「麗蓓嘉姊妹。」
他抬起頭,目光呆滯的看著賈斯特。「每次我閉上眼睛,就看到她們兩張臉……好像壓在我的眼皮上,把我推向黑暗……兩張卑鄙、骯髒的臉,對我大吼大叫。我好像沒有辦法把她們趕走,」他用力地拍打自己的額頭,「噢,好痛,」他呻吟著,「我幹嘛打自己?」
「但是……」賈斯特想說些什麼。
「我們還不如什麼都不做。有什麼意義?」威爾打斷他的話,「難道忘了麗蓓嘉姊妹說的有關多米尼恩的陰謀?被困在這底下,我們不可能做任事情阻止他們把病毒散播到地表上。」他很慎重地把那支米老鼠牙刷放進一個看起來油膩膩的水坑,好像要把柄上那隻畫得很粗糙的動物淹死。「有什麼意義?」他重複道。
賈斯特一下子失去了冷靜。「為什麼沒有意義?我們在這裡,我們在一起,我們發現這些罪惡的傢伙。這就像……這就像……」他掙扎了一秒鐘,試圖表達自己的意思,「……就像玩電動遊戲,你得到一個啟動……你知道,你就可以再玩一回合。我們現在有了第二次機會,可以試著阻止麗蓓嘉雙胞胎姊妹,拯救所有地表上的生命。」他從水坑撈起那支牙刷,甩掉上面的水,遞給威爾,「重點是,我們做到了,我們還活著,感謝老天。」
「這是重點。」威爾喃喃道。
「當然這是一個重點!」賈斯特搖了搖他朋友的肩膀。「好了,威爾,你是那個永遠都把我們拉在你身邊,始終要我們往前走的人,你是那個——」賈斯特停了一會,激動地深吸一口氣,「瘋瘋癲癲,永遠要看下一個轉彎裡有什麼新鮮事的人。你還記得嗎?」
「不就是因為這樣,才讓我們陷入這個絕境的嗎?」威爾回答。
賈斯特發出一個介於「嗯」和「唉」的音,然後用力搖了搖頭。「我想讓你知道……」賈斯特的聲音顫抖到說不出話來,他避開他的眼睛,玩弄他鞋子旁的一塊石頭,「威爾……我是一個蠢蛋。」
「現在這一切都沒有關係了。」威爾回答。
「有關係。我表現得像是天字第一號傻瓜……我對什麼都很生氣……對你生氣。」然後,賈斯特的聲音平靜下來,「我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我並沒有那個意思。現在我請求你努力、盡力去探險,我保證我不會再抱怨了。對不起。」
「沒關係。」威爾咕噥著,有點不好意思。
「請你盡你的力量……替我們找到出去的路。」賈斯特拜託他。
「我會盡力的。」威爾說。
賈斯特盯著他看,「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威爾,所有那些地表上的人也是。別忘了,我的媽媽和爸爸也在上面,我不想讓他們受到病毒感染而死掉。」
「不,當然不會。」威爾很快的回答,賈斯特提到自己的父母,讓他認清楚他們的處境。他知道他的朋友有多麼愛他們,如果斯堤克斯的陰謀成功,他們和數十萬人的命運將會變得很可怕。
「來吧,好朋友。」賈斯特伸出一隻手,幫他站起來。他們一起走過水簾,回到這個黏答答的表面上。
「賈斯特,」威爾說,漸漸的,他又像過去的那個威爾了,「有件事你注意到了沒有?」
「什麼事?」
「這個地方很奇怪。」威爾給了他的朋友一個詢問的眼神。
賈斯特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他搖了搖頭,那一頭被油濕透的捲頭,大力甩在他臉上,一根頭髮落進他的嘴巴裡。他馬上把它拉了出來,厭惡的看了看,吐了好幾次口水。「哪裡奇怪?除了這地方很臭、很噁心以外。」
「我猜,我們掉在一個很巨大的真菌上面,」威爾繼續說道,「我們可能在這個東西的菌體上——它一定是從地核長出來的。我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過——美國的地底下有一個延伸超過一千公里的怪物真菌。
「你難道是要……」
「不是,」威爾打斷他,「這個東西很有趣,仔細看。」他的手掌上有一顆燈球,他隨意地把它丟往五公尺高的半空中。賈斯特震驚地看著,因為它似乎以一種慢動作的方式,回到了他的手中。
「嗨,你怎麼做到的?」
「你自己試試看,」威爾把球交給賈斯特。「但是,不要太用力,否則,它就會不見了。」
賈斯特照威爾說的做,把它往上拋。結果,他拋得太大力,這顆球飛了二十公尺遠,它似乎照到另一棵真菌,當它再次詭異的漂回來時,光線照在他們往上看的臉上。
「怎麼會……」賈斯特倒抽一口氣,他驚訝地瞪大眼睛。
「你有沒有覺得有一點,呃,失重?」威爾想選一個適當的字眼。「這裡的重力很小。我猜,它大概只有地表的三分之一,」威爾向他說明。他用一根手指,朝天空指了指。「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再加上我們落在這個真菌柔軟的表面,所以我們沒有摔成一塊肉餅。那麼,從現在起,你動作要小心一些,免得你會不停的轉,又掉進地核。」
「重力很小?」賈斯特又說了一次,希望能聽懂他朋友的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們一定往下掉了很久很久。」
賈斯特不能理地解望著他。
「你有沒有想過地球的中心裡到底有什麼?」威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