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快要臨盆的日子,我雙腳浮腫,連走路都要人攙扶。宮中上下,只等重要日子的到來。
王螢姑娘和七王在春末夏初結為伉儷。婚禮上,我瞥了阿宙一眼,他喝酒極多,但也沒有醉意。那李茯苓跟在他的附近,他只視而不見。但皇族其他少年中,倒有被活潑美麗的少女傾倒的人。
我堅持了一個時辰,胎氣卻動了。皇帝抱著我入宮,我使勁掐他,只聽他說要我堅持。堅持,我堅持了一天一夜,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魯絕望的呻吟,都因為重複太多而讓人麻木。
祖宗規矩,皇帝不能進入產房,但天寰還是不顧勸告,入內數次。我稍微清醒的時候,望著他帶著濃濃焦慮的面影,就又產生了一股氣力。
入夜時分,我已精疲力竭,孩子嘹亮的哭聲在大殿內響起來。
「是男孩!」卞夫人說,「一位皇子……」
左右歡呼一片。
我喘了口氣,安心閉眼。天寰呢?他知道了嗎?
她們點亮了燭火,我合上眼皮,都是一片血紅。
可是,太奇怪了!似乎有人尖叫一聲,四周突然變得靜了,無人說話。
我使勁兒張開嘴:「怎麼了?」孩子的哭聲又響起。
無人回答,我困惑不解,但還是抵抗不住疲勞,終於昏睡了過去。
蝴蝶夢裡家萬里,子規聲中月三更。在夢與醒、生與死的邊緣,我彷彿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我生出雙翅,飛到了建康城內的宮城,在芙蓉的暗香裡,隨著簷馬的叮咚聲,數著昭陽殿頂的琉璃瓦片。
一、二、三……我愉快地仰頭數著,青色的琉璃瓦反射著金黃的陽光。我母親不停地叫我:「夏初,夏初,快進來吧!」我回過頭,宮城成了斷壁頹垣,天地蒼茫,唯有蒼狼星孤零零地發光。
我背後有無數嘈雜的聲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蒼狼星,沉默地吸引著我。我長途跋涉,走向天邊,漸漸地,連我母親的聲音都消失了。
靜黑的夜裡,又多了一顆星。夜涼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漸上升。天界的大門已為我敞開,俊美的神仙們騎在銀白的鳳凰身上,微笑著等待我的進入。
「夏初,到我這裡來吧……」那是我父親的呼喚。
一條龍馱著我,飛過濃雲。
「不要回頭了,到我這裡來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父皇堅定地承諾。
我快樂極了!黑暗的、壓抑的世界總算過去,終於要被我遺忘了。恍惚之間,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個角。我傷心得要哭,腦海中滿是黑夜裡的蒼狼星,還有它邊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它們是無言的,就在我的後方,除了我,沒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頭了!不要回頭了!」父皇、母后、謝師傅,還有我的小哥哥們一起喊道。
當我衝破最後一片雲,卻鬆開了龍身,回頭望了一眼。我從龍身上急速墜落。一片漆黑中,修羅鬼煞們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嚨。我使勁兒掙扎,卻無濟於事。我掉在地獄的血河裡,上下沉浮,女人們的哭聲,隱隱約約的,灼熱的空氣裡,我被翻來覆去地折騰。
絕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個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我抬頭,地獄裡,蒼狼星依然在望著我。
我用盡力氣,大叫一聲:「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正抓著絲織的床褥。
我睜開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極宮,夏天鵝絨般軟滑的熱氣包圍著我的周身。一雙瑩然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冰涼的眸子,讓燥熱冷卻;寒玉的臉龐,讓迷惑凍凝。
他的手指放到我的額頭上,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我的眉頭,用一塊柔軟的絲絹擦拭我脖子上的汗。
天界裡也找不到他這樣美的男人了……我滿足而舒服地想:我不後悔,這塵世到底有值得留戀的!
我又睡著了,這次睡得極久,但也不安穩。雖然視覺和聽覺始終模模糊糊的,但我的身體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後來我厭煩了,就又安心地入睡。我聽到嬰兒的哭聲,時近時遠,還有一股清馨的芳香,奇異的、微弱的,卻又縈繞在心,久久不去。
下雨了,橫掃一切的大雨。我渾身一顫,耳中池塘蛙鳴,流螢避入陰暗的帷幕,海棠花影映著男人雪白的臉。他手裡拿著一卷奏摺,面前還有個藥罐,眼波漾漾,似有淡淡的哀愁,不看我,也沒有看奏摺。
「天寰……」我微弱地叫了一聲。他躊躇回神,好像不相信我在叫他。我又叫了一聲:「天寰……」
他半跪到床邊,「夏初。」
「是我。」我笑了,連笑都讓我渾身酸疼,「我迷糊了多久?」
「到今天是第十七天了,不過子翼先生已確定,妳可以活下去!」天寰用絲絹擦我的嘴角。他發覺我正在凝視他,才費勁兒地笑了笑。
嗯,十七天……我困難地回憶著。
此時是夜間,我身邊只有天寰。他眼裡有血絲,嘴邊還長了一個血泡,頗為狼狽。他憔悴的眉眼裡,傳達著無限的深意。那種屬於他的感情,柔而脆、澀而美,就像是夏天的果實一樣。
「對不起!」我說。天寰的眉一皺,倉促地瞥了我一眼。我繼續說:「我身體不夠強,讓你擔心了。這十幾天,我倒是吃喝睡覺,什麼都讓你承擔,真是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我轉動頭頸,環視四周。其他人都在哪裡?還有……我突然心跳飛快。
天寰見我張嘴,用手掌遮住,「少說些話吧!」
我輕咬了一下他的手,問:「寶寶呢?寶寶在哪裡?他還好嗎?是個男孩兒嗎?」
雖然屋內黑著,但我在朦朧的燈光下捕捉到他的表情並不是高興,而是一種蒼白入骨的溫柔。我蹙起眉頭。
天寰仔細地想了想,才回答:「他……還好,是個男孩兒。因為妳病著,羅夫人帶著乳母等在偏殿照顧他。」
真的嗎?我動了下身子,還是有點兒疼。
天寰摸摸我的眼睛,「妳還是睡吧!」
「不要,讓我看一眼寶寶。」我執拗地說。
天寰神色安定,「太晚了,等明天吧!孩子吃飽了睡著了。」
我搖頭,「就讓我看一眼,他睡著了也讓我瞧一眼,不然我不安心。」
天寰深深地瞧著我,竟將我抱離了床鋪,低頭吻了吻我的嘴唇。我軟綿綿地躺在他的臂彎裡。清新的氣息,短促的溫存,好像一朵在夜雨裡嫣然開放的白曇花。
他鬆開我,走到外面,「百年……」一陣低語。
我耐心地等待著,心跳得更加厲害。我聽到了羅夫人的腳步聲,但她好像走得特別慢。好久,才抱著一個錦繡的繈褓到我面前。
天寰的聲音就在我頭頂,「皇后要看皇子,妳就讓她看吧!」
羅夫人垂下眼皮,「是。」她跪在床沿,托住嬰兒。我轉過臉,呼吸急促。
屋子驟然明亮了。我的孩子,他正閉著眼睛熟睡。他太美了!秀美得超乎我的想像。他比我所見過的初生嬰兒個頭要大,白嫩的皮膚鮮純無瑕,尚未成形的輪廓豐秀得像幅圖畫。我傻乎乎地笑了,為了不吵醒孩子,我把下半張臉縮到被褥裡去。
羅夫人手一抖,如慈母般憐愛地望著我,好像我比嬰兒更可憐、可愛一樣。她低聲道:「皇后九死一生,必有後福。先養好身體,免得至尊擔憂。至於皇子……」她用更低的聲音說:「妾等自會全力照顧。」
我貪婪地看著兒子,世上有這樣漂亮的孩子,而且還是我的!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羅夫人身體向後一退。
天寰馬上說:「妳現在可抱不動他。羅夫人,把他帶下去吧!」
羅夫人飛快地望了一眼皇帝。我抓住繈褓的一角,「皇上,讓我再看看他吧!就把他放在我的枕頭邊,等我睡著了,你們再把他抱走,好嗎?」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芬芳淡雅,似空谷幽蘭,又似水邊萱草。
羅夫人有幾分為難,天寰卻點了頭,「好。」
他自己抱了孩子,將他放在我的枕頭邊,向羅夫人揮了揮手。我從側面抱著繈褓,真想把他抱到自己的懷裡。但我沒有足夠的氣力,又怕打擾他的酣睡。
我得意地望了他許久,才對坐在床側的天寰輕聲說:「他美嗎?」
天寰熄滅了燈,和衣躺在我的身邊,「嗯。」
我嗅了嗅,那股香氣愈加沁人心脾,以至於讓人耳聰目明,「天寰,他們給繈褓熏了什麼香?真好聞。」
天寰說得緩慢,「不是熏香,這孩子……似乎從生下來就有一股異香。據卞夫人說,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氣味,她也曾遇到體有香味的嬰兒,但都不如這個孩子。」
「啊……怪不得……」我開心而得意地笑起來,「我昏過去之前,有人尖叫了一聲,是因為這個?他們的鼻子真靈!渾身是血的孩子,他們都能聞到香氣?」我用下巴蹭著天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臂抽動了一下,我有幾分驚愕,但也不知道為什麼。
天寰拍拍我的肩膀,哄著我說:「好了,快點睡吧!」我也確實疲累,便依偎著他,在孩子的美好氣味裡睡著了。
第二日天亮,我醒來時,圓荷和阿若正跪在床邊,「皇后。」
孩子不見了。我問:「皇上呢?」
「皇上去上朝了。」阿若說,「皇后產後遇險,皇上不眠不休數日。後來……」她頓了頓,「再後來,皇上就照常上朝理事了。原來子翼先生、上官先生、卞夫人輪流在宮守候,寸步不離。皇后開始康復了,神醫說只要多休息,按時吃藥和進補便是了。」
天寰太辛苦了,我覺得心疼,對宮女們也不便說。我帶著殘存的甜蜜記憶,對小圓荷一笑,「皇子可不是比我好看嗎?」
她重重點頭,避開我的眼睛,我心中一緊。阿若她們服侍我吃藥、吃飯,又幫我擦拭了身體。圓荷一直閉著嘴,忐忑得很,阿若偷偷瞪了她不只一次,我裝作沒有看見。
我還精神不濟,閉著眼反覆重演昨夜的一幕,總覺得我忽略了什麼,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端倪。我當初在觀音面前許願:若此孩子是男孩,既美且慧,便是無量功德。如今觀音垂愛,孩子體有馨香,更讓我喜出望外。但為何天寰並不興奮,羅夫人也好像有隱衷呢?阿若強顏歡笑、圓荷無精打采,那聲尖叫,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若方才與我閒談,說了不少不著邊際的話,但沒有提到群臣的賀表,也沒有提到滿宮人的欣喜。這座宮,好像因為皇子的誕生而陡然安靜了,安靜得讓我不得不疑心。
等到阿若去解手時,我突然睜開眼睛,「圓荷!」
圓荷好像變醜了,眼皮紅腫,神色閃爍,「皇后。」
我直視著她,「你們瞞著我什麼?」
她臉色微變,「皇后……奴婢不敢!」
「不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用手撐起自己的身體,「去,令羅夫人抱著孩子來見我!」
「這……這……奴婢不敢!」圓荷匍匐在床前,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地毯上。
我頭暈目眩。肯定有事!孩子……孩子……我都不敢想下去。
我嘴唇哆嗦,「是皇上不准你們說實話、不准讓我隨便看他,是不是?」
昨夜的孩子,明明有幾分像天寰,還有幾分酷肖我,不可能不是我們的孩子。
圓荷反覆叩頭。我不言不語,直愣愣地望著帳頂的流蘇,一股寒意浸透全身,讓我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圓荷焦急地叫我,我茫然地瞟了她一眼,「是我多心,妳且退出去,讓我靜養吧!」
「皇后……皇后,奴婢就是死,也不該瞞住皇后。」圓荷拉著床幔,「皇子雖然美秀無匹,身上有香,但他……他……」圓荷哽咽。
阿若衝了進來,「圓荷,妳瘋了!跟皇后胡亂嘮叨什麼呀?」
圓荷大聲地說:「我……我死也不能騙皇后!」
阿若打了她一記耳光,「妳……妳……妳抗旨!皇上應該把妳凌遲……凌遲……」她也哭了,「皇后保重鳳體,外頭的風言風語,不能把皇后怎麼樣。奴婢們……誓死都效忠……」
我睜大眼睛,冷聲說:「圓荷,扶我靠著。阿若,妳不要說了,即刻命羅夫人送孩子來見我。若一盞茶工夫我沒有看到孩子,我爬也爬過去!」
我如在熱火上受煎熬般地等待,人都癡了。羅夫人出現,手裡空空如也。
「孩子呢?」我直截了當地問。
羅夫人跪下,眼圈紅了,「皇后恕罪,沒有皇上旨意,誰都不能見皇子。」
「皇上?我是孩子的娘!」我大聲問她,「那妳直說,我孩子有什麼病?」
羅夫人猶疑。我又問了一遍,她還是不回答。
我將一個枕頭朝博山爐砸過去,那爐應聲倒下。羅夫人這時才開口:「求皇后千萬別急。皇子……他右手有殘缺,手指不全。他……年齡幼小,將來……將來……」
我仰面躺倒,渾身發抖。原來如此……
果然有人尖叫,是凶兆!我就知道不會那麼順利,但我萬萬沒想到孩子會有殘疾。此刻,我不想聽、不想看、不想說話、不想見人,只想到一個沒有人的遙遠的世界裡去。昨夜,無知的我還躺在天寰的身邊,一個勁兒地誇耀自己生的孩子漂亮,我是多麼蠢啊!這樣傷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