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在綠萼軒的是皇后杜子溪的貼身女官。女官本姓杜,是杜氏族人,自十六歲入宮起,已整整二十五年,如今因姓氏犯了皇后的名諱,宮裡人就都稱她一聲麗女官。
香墨剛坐定,麗女官便自繡墩上起身,卻並不行禮,只直視香墨,道:「皇后娘娘叫奴婢轉告夫人,她病得久了,臟腑沸騰,難熬得緊。所幸最近知道有一味藥引子,能治癒她的病,還望夫人替娘娘取來。」
香墨自椅上稍一欠身,眉尖微蹙,問:「什麼東西那麼稀罕,宮裡的禦藥房竟沒有?」
麗女官望住香墨,唇際凝出薄薄笑意,答:「並不稀罕,只不過是一味紫河車罷了。」
香墨眉頭似是不經意地微微一挑,過了片刻方道:「誰的?」她目光漸漸凌厲,彷彿明角窗外愈來愈緊的風,爆發出駭人的寒意。
麗女官只是靜靜地看著香墨的臉,既不驚也不懼,彷彿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話:「范婕妤的。」
聽到麗女官這麼說的瞬間,香墨本擎著茶盞的手僵硬了一下,隨即,就彷彿沒什麼事似的繼續細細抿了一口。她指甲叩在了茶托上,發出輕輕一聲脆響。薄瓷在日色裡閃耀著剔透的光,香墨修長的指尖因為用力而一點點發白。
茶盞被香墨緩緩放回黃梨桌上,麗女官已不耐煩,帶著一絲譏誚的味道問道:「夫人可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了?」
香墨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閒散地坐著,半個身子斜倚在椅背上,寶藍的袖攏在黃梨扶手上。她微微抬起下顎,從瞇起的細密睫毛間看著麗女官,淡淡地道:「我自然是明白。」說罷起身,她寶藍色的袖上,用蔚藍滾了精致的鑲邊,只是不經意便拂過茶水,上好的絲綢很快吃了一點茶漬暈痕,她卻絲毫沒有察覺。
自綠萼軒拾階而下,天色已將近傍晚,風嘯促急,她微仰起面,漸漸地就恍惚了心神……她只是想,藍青在大漠已經如何……可香墨還未想完,封榮就光著一隻腳奔了過來,撲在她身上,含著睡意呢噥道:「妳去了哪裡?朕睡不著……」
香墨嘆了一口氣,自內侍手中接過鞋子,一邊彎身替封榮穿上,一邊說:「風還硬,當心著了涼。」泱渀沙漠裡的夜愈深,寒就愈入骨。
藍青卻不覺得冷,只覺得體內彷彿是有著一股火,熊熊燃燒,燒得入骨入心。狼皮袍子緊裹在身上,可一絲汗也不出,已經半昏迷的藍青,此時知道自己即便不是病死,也會被凍死在這漫漫不見盡頭的長夜。
恍惚裡,藍青突地聽見加爾根一聲低呼:「你要幹什麼?」
然後就是戈登蓄意壓得極低的沙啞聲音:「你沒聽見嗎?這狼嚎有多近?我們即便熬過了今晚,沒水沒糧你以為我們能走出這沙漠?白天陳瑞說過,我們中必須得有一個死,不然都得死。也就是說只要死一個,另兩個人就可以活下去!我上有高堂,你還有孫子等著你回去,我們都不能死,不是嗎?」
篝火依舊熊熊燃燒,乾燥的木頭偶爾會發出呻吟一般的爆裂聲,藍青雙目雖然合著,可感覺到那一絲暖意熨貼著肌膚,很溫暖,卻也帶起一點燒灼般的疼痛。
「他生病了,病得很嚴重,你沒看到嗎?!這樣的沙漠,這樣的天氣,即便是我們不殺他,他也熬不過三天!我們……我們並不是殺他,只是提前解除他的痛苦而已……」
停了片刻,戈登又道:「我不會勉強你,你大可以讓你的孫子孤苦伶仃地乞討度日好了!」
「他們還那麼小,在這個世道裡又能活多久……我不能扔下他們……」加爾根的聲音已經帶了哭音,說到最後已蹲在地上,小聲抽泣起來。
不遠處的兩人明明說著藍青熟悉的腔調,可是又恍如陌生的語言。篝火裡那一點呻吟似的聲音終於被夜風撕碎,周圍連狼也不再嚎叫,完全沉寂下來了。
藍青駭然,但不敢動作,微微瞇著眼看去,只見戈登正走向自己,他手中映著的一點精光,猶如巨狼飽食過血肉的齒,細看才發覺正是他悉心磨礪過的匕首。藍青看不清戈登的神情,他已經虛弱得無法逃跑,只能緊緊地屏住呼吸,等待著戈登走近。
他身體內的火燒得模糊了視線,偏在此時冰冷的刀刃擦過他的臉,他渾身僵直,只覺得左頰一陣涼意,刀刃卻已到了他的胸前。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戈登的匕首已經穿過了狼皮襖,劃開了自己的肌膚。瞬間的痛楚突然激起藍青兇悍的本能,他身體迅速往後一撤,在戈登的驚訝慌張中,手自懷中掏出一把短刀,向前刺去。
意識還在遊離的時候,藍青彷彿感覺到有水流從他執刀的手背上慢慢流下來……藍青緩緩凝住眼,正對上了戈登不可置信的目光。
藍青的手直到此時才開始不停地微微顫抖,他第一次看見由活至死的眸光——少年的眼在生命消逝的一剎那,光亮得壓住了谷內唯一的篝火,但只是瞬間,支撐的力氣似乎從他身體裡被猛然抽去,再沒有了生命的光澤。
藍青咬緊了唇,手猛地往回一拉,不知使了多大的氣力才刺出的刀刃,好似已經長在了死去的戈登的血肉裡。他拔了幾次,刀才撤回,血卻也跟著噴了他一臉。
不遠處猶是滿面淚痕的阿爾根,驚恐地望住他,低呼道:「你……你殺了他……」
藍青一直模糊的心突地豁然驚醒,腳下一軟,一個踉蹌幾乎摔在屍身上。他癡了一會,才囈語般模糊地出聲,似對阿爾根,又似對自己。「我……殺人了……」血順著他開啟的唇滲進了口內,腥澀得讓他直想嘔吐。
然而,他和阿爾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被壘起的一人多高的石牆上探出一雙湛綠的兇惡的眸子,那赫然是一雙狼眼。
阿爾根驚恐地跑至藍青身畔,結結巴巴地說:「快跑,血腥味會招來野狼,再不走我們就連骨頭都不剩了!」
可是又能往哪裡跑?此時的谷內三面是陡峭的岩壁,一面是饑餓的群狼,他們已經窮途末路。藍青卻拉住已經絕望地合住雙目的阿爾根,指著一面稍微傾斜的岩壁,道:「我們往上爬!」
高聳的風化了的砂岩,有蜂巢般的窟窿遍佈其上,方便了他們的攀爬。爬到兩人的高度時,藍青驚駭地發現,集合三人之力壘成的磚牆下,一隻狼正高舉著前爪搭在石牆上,其餘的狼將此狼當成階梯一躍而過。不過片刻,谷內已經聚集了十多隻餓狼,啃噬著戈登的屍身。
當屍身快速地變成一堆白骨時,這群狼嚎叫著又用這樣的法子開始攀爬他們逃生的岩壁。藍青第一次知道狼是如此聰明,遠遠勝過了人們的想像。嚎叫聲一陣陣傳來,它們瞪著饑餓極了的惡眸漸漸逼近了,藍青和阿爾根雖然不曾放棄地往上攀爬著,卻都隱隱地知道這場追逐的結局。
砂岩的崖壁上有一個一人餘寬的平臺,藍青先將已經脫力的阿爾根竭力托了上去,自己方才努力攀爬。
可手剛搭在平臺粗糙的邊沿,阿爾根卻一把抓住了藍青的手,眼望住同樣攀爬並快速接近他們的狼,喃喃道:「狼追來了……狼追來了……我們跑不掉了……跑不掉了……」
「老爹!」也許因為昏暗的夜色給阿爾根遍佈溝壑的面上投下的陰影太過詭異,好像什麼險惡的東西隨時掙裂撲出,藍青吃力地仰面吸了口氣,放緩聲調:「老爹,你幹什麼?!」
「對不住,我必須得活下去,若不留下你餵餓急了的狼,我們都得死!」阿爾根仍是喃喃地說,不敢看向藍青,臉上涕淚交流:「我……我今日害了你,你也別怨我,清明鬼節,我一定會祭拜你的!」
藍青覺得身體的內火燒著破裂的肌膚,偏偏冷汗從他的額頭滑下,帶著血從下額滴落,他連叫的氣力都沒有了,只能低低求著:「不要,老爹!不要!我們都會逃出去的,求求你!」
天空好似卡噠爾神的眼眸,烏雲遮蔽萬里。阿爾根的面孔在神祇的眼下空洞蒼白,而藍青與他面面相覷。
阿爾根的一滴淚落了下來,急急促促,彷彿捨棄了任何掙扎的機會似的,落在了藍青的面上。藍青竭力呼吸著,力圖平穩那沉下去了的心。他安靜地等待著。
阿爾根死死掰開藍青搭住平臺邊沿的手,繼而換上一個勉強的笑臉:「對不起,對不起……」
藍青的思緒已經開始停滯,腦海之中只有一個小小的聲音不停地說著: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他不能死。阿爾根的動作奇異地在他的眼中緩慢了下來,彷彿被牽住了絲線的傀儡,被他陡然抓住了那根透明的絲線。藍青使足了氣力一拉,阿爾根就被扯到了空中,逃生中散落的花白的頭髮在迎面的大風中亂舞,那目光定定看住藍青的剎那,卻忽然微微一笑,似寬慰,又似遺憾,然後,他整個身體筆直無聲地落下峽谷。
藍青拚命爬上了平臺,喘息了半晌,才顫抖著探頭往下望去。追襲他們拚命攀爬的餓狼,已經蜂擁而下,撕咬著新鮮的屍體。狼的利齒下,戈登和阿爾根的血交彙在一起。藍青呆呆地看著,心腑之內仍是那個小小的聲音:不能死,不能死……他喘息著要繼續往上攀爬,可是峽谷的上方竟傳來了同樣淒厲的嚎叫,呼應谷下飽食屍身的叫聲,混合著他的絕望響徹天際。藍青幾乎想要哭出聲來。突地,狼嚎聲止了,片刻工夫,自谷頂順下來一條極粗的麻繩。藍青不及細想,抓住了繩子拚命爬了上去。
到達谷頂時,他環視著周圍似熟悉又陌生的明盔嚴甲,不由得恍惚起來。一陣蹄聲傳來,軍士隊伍整齊如刀割一般分開,駕到了近前,停了下來,馬背上的人俯瞰著他。
陳瑞身著的大概是征戰沙場的一身重甲,只在領口處能看見其內雪白堆繡的霜錦。此時天色已經將亮,陳瑞映著薄曦的眼眸瞇成一線,格外鋒利明亮,讓藍青不由得想起狡黠兇惡的狼。
「雖然是一老一幼,但你以一敵二,總算活了下來。不愧是陳家的血脈。」
藍青思緒瞬間亂了起來,所以並未聽清最後一句。「你逼著我殺了人……為什麼……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殺了他們?」
陳瑞的嗓音冷冷地傳入耳際的同時,藍青忽然猛地一震,望住陳瑞,面如死灰。「我……我不得不,我不是故意的……」
陳瑞目光如炬,和藍青對視。「你殺了人,你的手上沾滿了血。」
藍青慢慢把視線集中起來,嘴角扯出一絲不成型的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得不殺了他們!因為他們要殺了我……要殺了我!」
陳瑞不再說話,只是淡淡一笑。
早晨的沙漠,天空像被水洗過似的乾淨,碧藍得沒有一絲雲彩。放目所及,沙丘不斷地鋪展,好似女人姣好細膩的胴體,好似還帶著輕微的呼吸起伏著。那麼安詳的沉靜,卻更覺淒涼。
藍青毫不掩飾敵意和仇視,瞪視著陳瑞,毫不退縮。一陣旋風刮過身旁,卷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枯葉,在風中飄來蕩去。風下就是被兵士屠戮的幾十具狼屍,鮮血像小河般在沙碩上汩汩流淌。
「這就是我教給你的第一課,你不殺人,就會被人殺。」沉默很久以後,陳瑞這樣說。
藍青恍惚聽懂又恍惚未懂,只餘下受傷的胸口和身體內不曾熄滅的火,劇烈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