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特在林間穿梭,眼睛因為專注而瞇了起來。他沿著一條狹窄隱晦的小徑,不斷掃視,同時留意前方和兩邊。他臉上露出諷刺的微笑,注意到對方留下的諸多線索──留在枝枒上的一塊布,一個過於明顯的足跡。他假裝尋找這些線索,繼續追蹤,不讓獵物發現他正在玩一種小遊戲。
地面上散落著掉下的枯枝。枝幹從高處被風吹折了,落到地面,在腳下層層疊疊,即使他的隱形移動再高明,也無法悄然無聲地移動,細枝在他的軟底鞋下折斷,發出卡嚓聲。
如果他慢慢移動,每踩一步都先測試一下,他仍然可以不發出任何聲音。但移動得這麼緩慢實在太危險了。他需要速度。在這些灰色的枯樹間移動得快一點,就會形成一個模糊的灰色身形,這樣便不容易被瞄準。此外,保持靜默已經沒有多大意義,如果他想讓吉諾維森知道他在這裡。
霍特溜進一株灰色的粗大樹幹背後。這些樹木早在多年前就被淹死,現在整片森林遍布著許多矮樹叢。這棵枯樹下則長了鼠李草,綠色的葉子和灰色的樹幹對穿著一身斗篷的霍特而言,是很好的掩護。
他蹲下來,偵測森林前方。多年的訓練,讓他的頭幾乎一動不動,轉動的是他的眼珠子,從這一邊到另一邊,搜索、測試,從近處到遠處。他的臉隱藏在風帽裡,如果吉諾維森在監視,會知道他躲到樹後,但卻完全看不到他,只要他不動,他們就不知道霍特到底還在不在。
這樣一來,敵人的注意力會集中在他身上,便會忽略維爾。知道維爾做他的後援,他稍稍放心。霍特心想,現在,他的年輕學徒應該已經開始行動,悄悄離開剛剛掩護他們的大樹,在那條淺溝裡慢慢爬著,然後躲在倒下來的樹幹後頭。他想不出來除了維爾,他還會希望這時候有誰陪在自己身邊。吉蘭吧,也許。他的隱形移動在整個遊俠組織裡首屈一指。或者是克勞利,他的老朋友。
但,即使他們的技藝都很純熟,他知道維爾永遠是他的第一選擇。克勞利經驗豐富,在壓力下仍能保持鎮定,但他的隱形移動技巧不如維爾。吉蘭行動時可能比維爾隱密,但維爾有另一項優勢,他的思考更靈活敏捷。如果有意外狀況發生,他明白維爾會發揮自己的主動性,做出正確的抉擇。這並沒有貶低吉蘭的意味,他是個很好的遊俠,技能高超,只是維爾更擅於迅速作出決定和立即執行。吉蘭會多一分考慮,或許也能得出相同的結論。維爾則憑直覺。
另外還有一點,也是目前情況下非常重要的一點。也許這不是事實,但霍特私底下認為,維爾的箭術要比克勞利或吉蘭都略勝一籌。
老遊俠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他心想,事實上,這可能會被證明是最重要的一點。
他等了幾秒鐘,讓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平穩下來,儘管他對維爾說過去他做過類似的事情,他仍然不喜歡這個故意引起敵人注意的主意。當他在林間穿梭,背脊不由自主地興起一陣陣寒意,誰知道,也許下一秒鐘就會有一支羽箭插在他的背上。曝露自己,拿自身當誘餌,說實在話違背他所有根深蒂固的訓練。霍特習慣潛行,沒有人看見他,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裡。
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穿著這一身斗篷,他可以避過大多數人的耳目。但吉諾維森是熟練的弓箭手,即使目標再隱蔽,也可以一箭中的。這就是他們高價被僱用的理由。
「你在胡思亂想,浪費時間做什麼,」他自言自語,「你不想活著離開這裡了,是不是?」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他不是,只是沒有別的選擇。他又仔細審視小徑,決定了五到十公尺的路線,很快地離開掩護他的大樹,進入灰色的死樹迷宮裡。
☆☆☆
維爾從那棵由好幾根樹幹纏繞而成的死樹後溜出來,肚子貼在地上,利用手肘、膝蓋和腳踝匍匐前進,沒有抬高一點點,這種技術他們叫「蛇行」。學徒生涯的最後一段日子,他花了好多時間練習,伏在較低的掩護物後面,隱藏自己的行蹤,躲過師傅敏銳的目光。
每次他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壞時,便會聽見一個諷刺的聲音:「那個躲在黑色岩石旁草叢裡的瘦伶伶背脊是你嗎?我想應該是,如果這個傢伙再不把身子貼到地面,我就要朝那裡一箭射過去了。」
今天的情勢十分嚴峻,如果他失敗了,結果絕不是給師傅狠狠罵一頓而已,今天他和師傅的性命就懸在自己的手中,看他是不是能夠全身緊貼地面,不犯絲毫錯誤。
他慢慢爬著,一邊把地上擋住他的樹幹枝枒輕輕移開,他和霍特不一樣,他不能發出任何聲響。的確,森林裡本身就有著各種吱吱嘎嘎的呻吟聲。但一根樹枝啪地折斷,會讓聽覺敏銳的人知道有人在這裡移動。
趴在地上,他發現自己的目光聚焦在離鼻尖只有幾公分的幾片短葉上。他的視線集中在很短的距離裡,只有泥土、青草和灰色枝枒。他看到一隻小小的棕色甲蟲匆匆爬過去,離他的臉 只有一吋,完全不理會他。一排螞蟻堅定不移地在他的左手邊行進,沒有轉彎的意向。
他等螞蟻們走了,然後慢慢地向前,小心地把一根細枝移開。它發出了一點點聲音,但維爾緊張的神經把這個聲音放大了,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告訴自己,在這種森林的背景音裡,沒有人會聽見這一點聲響。然後他繼續往前爬。那根橫在地上、他即將用來掩護自己的樹幹,只剩幾米遠了,一旦到了那裡,他便可以移動得更迅速──更安全。當他躲在一米粗的樹幹後,就不必像這樣把肚子貼在地上。
但現在,他壓抑想快快爬過去的衝動。太急躁的話,剛剛的努力很可能會前功盡棄。一個突然的動作會引起敵人注意。於是,他專注於自己當學徒以來便一直鑽研的技藝,試圖把整個身子壓進地裡,越來越意識到全身的重量都在這一片草地、泥沙和樹枝上。
他覺得自身很脆弱,第一次,他手無寸鐵。為了完全俯臥在地,他解下弓,綁在斗篷的扣環裡。帶著一把上弦的弓在這種條件下爬行是太冒險了,樹幹、枝枒甚至是一處草地,都可能會勾住弓弦。而且上了弦的弓面積也會變大,更容易拉扯。現在這把弓直直地綁在他的背上,薄薄的一片紫杉木頭會更容易通過身旁許多的障礙物。
基於同樣的理由,他把腰帶轉了個方向,這麼一來,腰際的搭扣和雙鞘刀會移到他的背後,就在斗篷底下。於是他靜悄悄地往前爬,只是這麼一來,如果他被發現了,他必須浪費寶貴的幾秒鐘時間拔出他的兵刃。
沒有武器,事實上抵觸了敵我目前的情勢。現下,他有些後悔沒有將弓上弦,遊俠組織裡流行一句古諺:「沒有上弦的弓只是一根樹枝。」五年以前,他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以為是玩笑話,現在就真的一點都不好笑了。
終於,他成功地躲進那根橫躺的樹幹後頭,大大鬆了口氣。沒有人發出警戒的聲音,沒有十字弓的箭突然射中他的背,引發灼熱和疼痛。他覺得自己的身子一軟,背上的緊繃緩解了。 他不知道自己全身的肌肉這樣下意識繃緊,其實是為了對抗內心裡預期的傷口所引發的疼痛。
他稍稍抬起身子──事實上只抬高了一點點,這讓他移動得快許多,當他離開小徑一段距離後,便小心地站了起來,躲到可以找到的最大一棵樹後,將弓上弦。好了,現在該緊張的人不是他,而是吉諾維森。
☆☆☆
霍特單膝跪下,假裝研究吉諾維森故意留下的蹤跡。事實上,雖然他的頭俯得低低的,眼睛卻抬起來搜查面前一團灰色的樹幹以及暗影。
他左邊樹林裡有一點動靜,像是什麼暗紫的東西一閃而過,他一動不動。他這樣蹲著,對弓箭手而言,是比較難瞄準的,如果真的有人在瞄準他的話。殺手可能在他站起來的那一刻射出一箭,容易命中目標。
霍特往左邊望去,他剛剛經過的樹叢,樹幹要細得多,那是洪水過後新長出來的小樹,樹身太細,無法提供良好的掩護。他冷冷一笑,當然,這就是吉諾維森人選擇這個位置留下另一個線索的原因,他們知道跟蹤他們的人會在這裡蹲下,觀察情勢,然後站起來。
於是他就會曝露自己,一下成為最好的標靶。霍特的目光再度搜尋到某些動靜以及顏色,但定睛一看卻又什麼都沒有看到。這是合理的,只要他一停下來,十字弓手就拿起兵器瞄準,所以他發現了某些動靜。現在弓箭手應該又再次一動不動,將弓箭瞄準他預期霍特會站起來的地方。遊俠渾身緊繃,預備行動。
他再度往左望,發現有一棵樹的樹幹要比鄰近的樹都粗得多,雖然不足以完全遮蔽他,不管如何,他沒有別的選擇了。他希望維爾已經就定位,然後他再往左前方看了幾回──避免讓吉諾維森發現──但仍然看不見維爾。
有可能他已經在那裡,有可能他被意料之外的原因耽誤了。也許只是看不見他而已,霍特的心定了一點,老遊俠明白維爾,維爾一定在。
他右膝仍然跪著,突然一個側身,在地上一滾,順利躲進他所挑選的樹後,等待,神經十分緊張。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沒聽到十字弓一箭射出的聲音,沒有連續三箭釘在身前那棵樹的聲音,什麼都沒有,只有這些死樹扭動、彼此摩擦的怪異呻吟,這告訴他一件事,吉諾維森不會受他突然的動作所誘騙而匆忙射擊,他們嚴守紀律。
他心想,也許剛剛他察覺到的動靜只是他的想像,那裡根本沒有人。
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知道他們在那裡,等著。第六感告訴他就是這裡,就是現在。許多因素組合在一起──小徑上明顯的線索,細瘦的樹幹──告訴他,他們就在幾米遠開外,靜待他的下一步行動。他匍匐在樹的後面。目前,他是藏得很好了,但當他站起身子,就會被看到。他環顧四周,他可以爬向另一棵更大的樹,躲在後頭,但它離自己的藏身處還有一段距離。現在只要他稍稍動一下,就會曝露自己所在的位置。
他再度告訴自己,這就是為什麼吉諾維森會選擇這個地方伏擊。現在他很確信自己看見一些動靜,這是一個完美的偷襲地點,他自己卻置身在一個無奈的境地。目前來說,只要他一直趴在地上,他是相對安全的,但這樣一來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知道如果他抬起頭來,研究一下地形,也許就會有一支箭射中他的眉心。他完完全全被困在這裡,什麼都看不到,吉諾維森占盡了地利。他們看到他往哪裡去,他滾向另一邊的突然之舉,就告訴他們一切,他知道他們在那裡,他們只需要等在那裡,他就死棋了。
不管他怎麼思前想後,都無法改善情勢了。如果他一直和敵人僵持在這裡,早晚其中一個刺客會抄到他的側翼,而另一個人則舉著弓對準他躲藏的地方。他覺得眼前的情況是如此諷刺,一個小時或更早以前,他還跟維爾指導過同樣的戰略。
「射了第一箭以後,優勢便在我們手上。」
除了一個令人尷尬的情況。第一箭射出後,他就命喪黃泉了。
他閉上眼睛,集中心神。他只有一個機會,那就是維爾現在已經就定位,到達吉諾維森身後。然後,他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確定,維爾一定在那裡,霍特需要他在那裡,維爾便會在那裡,因為他是維爾──他從來沒有讓霍特失望過。
霍特睜開眼睛,他趴在那裡,小心翼翼地從箭袋抽出一支箭,搭箭上弦。接著他弓起雙腿,採取蹲姿。他在思索自己的下一步行動,他的本能告訴他,得慢慢地、慢慢地站起來,推遲吉諾維森射箭的時刻。但轉念一想,緩慢的動作只會讓這個吉諾維森將他看得更加清楚。
猝不及防的行動還會讓敵人嚇一跳,迫使刺客匆促射出一箭。霍特承認,不一定會如此,但卻 是有可能的。這樣一來,霍特會有更好的選擇。
「我希望你會在那裡,維爾。」他喃喃自語,很快地站起來,舉弓,箭拉往後,拚命想看到樹林後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