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遵照雲崢的心願,將他葬在玉雪山上的傲雪山莊內。
很久很久以後,我都覺得玉雪山上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夢,夢醒時,就像以前他把我從噩夢中喚醒一樣,我還會被他擁入那溫暖安全的懷中,看到他溫柔撫慰的目光。
然而,諾兒是真的、冥焰是真的,雲崢不會再在我身邊,也是真的!
我已經完全不記得,雲崢走後最初那段的日子,我是怎樣過的,只記得大殮那天,山上來了很多人,很多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但我都分不清他們是誰,他們在跟我講話,我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我只是看著我的雲崢,看著他蒼白的臉和緊閉的雙目,心裡痛在蔓延。
我知道,縱然我再痛苦絕望,這雙眼睛也永遠不會再睜開,溫柔地看我了……
雲崢安詳地躺在棺槨裡,好多人在哭,我卻流不出眼淚。我的淚已經流乾了!
雲崢,我答應過你,我會好好活下去,可是你不在,誰能治好我的心痛?
棺蓋緩緩地蓋到棺槨上,雲崢的臉漸漸被棺蓋擋住,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刻之後,這世上最愛我、最疼惜我、對我最好的人,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瘋了似地衝上前,雙手死死地抵住棺蓋,心慌地嚷:「雲崢、雲崢,你起來……你起來呀……」
我以為我可以堅強、可以信守對你的承諾,可是我做不到!我偽裝不了堅強!我控制不了心痛!
雲崢,你怎麼忍心丟下我?你怎麼可以丟下我?
心裡的痛在擴大、擴大,無邊無際的痛楚似乎要將我吞噬。我以為我不會再流淚,可是眼角又有濕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來,天地間霎時一片猩紅。
有人來拉我、有人在驚叫,我只是死死地撲在雲崢的棺槨上,一聲聲喚著我親愛的雲崢。驀地,我腦後被人重重一擊,眼前的血紅變成了黑幕,意識漸漸飄散。
我聽到有人在叫,「葉丫頭」、「少夫人」、「大嫂」、「姊姊」、「花花」、「榮華夫人」,甚至「雪兒」,是誰我都不想管……因為,再也沒有那聲我願意為之醒來的「葉兒」了。
雲崢,我想去找你,不管在天堂還是地府!
你別生我的氣,讓我任性這一回。諾兒有爺爺、有小叔,他們會照顧好他的。
雲崢,帶我走吧!不管你去哪裡,化成了風還是雲,請你帶我一起走……
可是,人有著身體的枷鎖,飛不到靈魂想去的地方。你是多麼不想走,可你的身體無可奈何地衰弱下去;我是多麼想去找你,可是我的靈魂掙不開這逐漸恢復神智的身體。
漸漸地,我能感覺到有人幫我診脈、有人給我餵藥,只是我卻不像上次產後出血,你守在旁邊的時候那樣,努力想睜開眼睛。我想更深地沉寂在黑暗中,想在黑暗中找到你的光亮。
直到我感覺到,一個溫暖的小小的身體趴在我身上哭。
心驀地一抽。我的諾兒……
我睜開眼睛看著諾兒。出生後,我只看過一眼的諾兒。他趴在我的胸前,好奇地望著我,居然停止了哭泣。
眼前隔著一層微紅,我心裡喜悅並疼痛抽搐著。
諾兒和崢太像太像,雖然他還那麼小,可那臉部的輪廓、眉清目秀的樣子、清澈的眼神、專注的神態,幾乎和雲崢一模一樣!
我抱住他,嚎啕大哭,再也不肯鬆手。
雲崢,你執意不肯帶我走,是因為你知道諾兒將會是我的救贖,是不是?
我在每個夜深人靜時想你,反反覆覆溫習和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在已經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後,我才開始感謝而不是怨恨老天,我才終於明白老天待我不薄,祂不能給一個人太多幸福。
在上一世,我見過那麼多夫妻,或同床異夢、或反目成仇、或分道揚鑣,或者,不過是生活上的伴侶而已,鍋碗瓢盆、磕磕絆絆、爭爭吵吵,有多少人真心為愛廝守一生?
在這一世,稍有錢勢的男子,也多是三妻四妾。要我去跟一堆女人搶一個不能完全屬於自己的男人,我做不到;今天對我情深意重,明天又去和其他的妻妾卿卿我我,我受不了。
而雲崢的心,那麼無瑕、無價的一顆心,居然是完全屬於我的!何其有幸,我是他的初戀和唯一……
從一曲淚下的心意互通,到坦誠身世的理解包容,面對朝堂江湖,我們攜手並肩,他為我遮風蔽雨,哪怕是我未說出口的一個願望,他都費盡心力幫我完成。
我昏迷中,他忘我呵護,願意和我同生共死;而他走了,卻只願我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他的病,他從未讓我生氣、傷心,就算在他病中,他也總是怕我擔憂,獨自隱忍著苦痛,不願我為他冒險。
我葉海花一介平凡女子,曾經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我和他的一路,只有美好,沒有遺憾。或許是有幸,如果沒有冥焰的黑龍玉、沒有促使我來到滄都的一切遭遇,我不會遇見他;也或許是不幸,如果我能早一點遇到他、他能早一點解蠱,或者我生產後沒有大出血,人生會不會有不同?
可惜的是,人生沒有如果,我的問題也永遠沒有答案。
但我卻知道,我不孤單,我永遠也不會孤單。他在我心裡,永遠若初見時那麼飄逸,跟纏綿時一樣真實,如相視時一般鮮活,似乎一伸手,我就能摸到他清俊溫和的面容,拉住他微涼纖長的手指。
不需要再為他的病擔心,我輕輕地跟他訴說我每天遇到的人和事,告訴他諾兒成長的一點一滴。想著和他相處的朝朝暮暮,他化風伴我的真誠諾言和美麗謊言,和他一起的戲謔調笑,他對我的溫存愛憐,我經常含著微笑睡去,只是醒來,不知何時,淚濕枕巾。
「姊姊,侯府到了。」小紅見我抱著諾兒怔怔發呆,輕聲喚我,我回過神。
小紅是老爺子接到京城的,大概是怕雲崢走後我想不開,想讓一個我熟悉的人陪著我。
我不得不承認,老爺子對我其實還算是不錯的,並沒有因為我失去了利用價值就輕賤我。
諾兒的奶娘伸手,想把他從我懷裡抱過去。
諾兒死死地勾著我的脖子,不依地輕嚷:「娘,抱抱,娘……」
諾兒剛剛開口說話沒多久,現在還只能說一些單個的詞。記得第一次聽到他嘴裡叫出「娘」的時候,我的眼淚止都止不住,害我被小紅嘮叨了好久。
我安撫地拍著諾兒的背,對奶娘道:「沒事,我抱他。」
「可是少夫人的眼睛……」奶娘擔憂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我抱著諾兒,妳們扶著我的胳膊就好了,又不是一點都看不見。」
我的眼睛在雲崢下葬那天,流出血淚。醒來後,眼裡始終籠罩著一層朦朧的紅色,看什麼都是紅濛濛的一片。
我的視力漸漸變得很差,別人離我很近,我才能模模糊糊看出他們大概的模樣,離遠了就只能看到一個人影,像是深度近視患者。如今傅先生又成了我的診治大夫,替我醫眼睛,可是也僅僅只能控制住視力不再變差而已。
下了車,雲義迎上來,「少夫人辛苦了。」
我笑了笑,在小紅和奶娘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步上台階,抱著諾兒往裡走。
侯府今兒個想必請了不少客人,只是我實在是看不太清楚,只好保持著合宜的微笑,憑著聲音對向我施禮的人點頭示意,不至失禮。
還沒走到中庭,爺爺就迎了出來,聲音有絲激動,「葉丫頭……」
我笑了笑,「爺爺……」又低頭輕聲對懷裡的諾兒道:「諾兒,叫太爺爺!」
諾兒噘了噘嘴,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抬眼看到老爺子滿臉期待的表情,繼續輕聲催促他。
諾兒張開口,片刻才發出兩個含混不清的音節:「太、爺……」
老爺子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
我心裡有些愧疚。老爺子年紀大了,心裡肯定是很想多親近一下諾兒的,可是我不願意住在侯府,只肯待在玉雪山上,老爺子沒有因為我眼睛不方便,而把諾兒留在侯府,我心裡一直感激他。
我低下頭看著諾兒,柔聲道:「諾兒,讓太爺爺抱抱,乖……」
諾兒微微掙扎了一下,不依地抱著我的脖子,我輕聲哄他:「乖,太爺爺最疼諾兒了,讓太爺爺抱抱……」
諾兒不動了,乖乖讓我把他遞到老爺子手上,老爺子手足無措地抱起他,眼睛又濕了。
「爺爺,進屋去吧!儀式可以開始了。」老爺子身後響起安遠兮的聲音。
我抬起臉看了他一眼,他的臉在我的眼中紅濛濛的。
「大嫂!」他的聲音聽不出起伏,想來臉上也是沒什麼表情。不過不管他是什麼表情,我現在也看不清了。
「小叔。」我點點頭,微微一笑,把手遞給小紅。
老爺子見小紅扶著我,輕聲道:「丫頭,妳的眼睛好些沒?」
「還好,沒有繼續惡化。」我笑了笑,不想談論我的眼睛,「爺爺,進去吧!」
天曌國人很重視抓週禮,孩子滿週歲,意味著平安地度過了人生路上第一個春夏秋冬,所以要大肆慶賀。何況是雲家這樣的豪門,加上諾兒又是個喪父的早產兒,他平安健康地迎來週歲,對雲家的意義更是非比尋常。
諾兒換上了早就準備好的新衣裳,腰上繫了象徵長壽的纓絡佩飾,我看不清他衣服的顏色,眼前仍是紅濛濛的一片,但仍能感覺到他新衣的顏色應該很鮮豔,繡著牡丹和福壽的圖字。
供了神,我對著神位祈願,願我的諾兒能平安健康地長大,一生順利,無驚無險。
抓週的物品擺了一桌,文房四寶、刀劍弓箭、官帽、書冊、元寶、算盤、玩具、糕點糖果、胭脂水粉、首飾……老爺子將諾兒放在「晬桌」前,讓他抓取桌上的物品。
諾兒在桌上好奇地撲打一陣,抓起了一把小銀劍。前來觀禮的親朋們紛紛說著討喜的話,什麼「前程遠大、安邦定國」之類。
我坐在椅上,淡淡一笑。
我的諾兒,娘親不指望你以後文治武功,你能一生健康平順,才是你爹爹和我最大的心願!
老爺子倒是對諾兒抓到的劍很滿意,抱著他走到主位坐下,朗聲道:「今天老夫邀請各位前來參加曾孫雲諾的抓週儀式,是想當眾宣佈一件事——從今兒個起,雲諾就是永樂侯世子,待老夫百年之後,即可承襲老夫的爵位。」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道喜,我的面前也湧來了不少人,說著「恭喜榮華夫人、恭喜小世子」之類的話。
我只覺得眼前好多人影晃來晃去,有些頭暈,唇角泛起一絲苦笑。我早知道老爺子是這個心思,他跟我提了幾次,都被我搪塞了回去,沒想到他還是執意當著眾人把這個決定說出來了。
我幽幽一嘆。以後,我和諾兒的平靜生活,只怕要被打破了!
抓週禮行完,來祝賀的客人還要飲過酒宴,才會帶著回禮離開,我實在沒有精神再應酬那些場面,以身體不適為由,帶了諾兒回房休息。
推開我和雲崢的房門。一年多了,沒有主人居住,房間依舊乾淨得沒有一絲灰塵。
我的手輕輕撫過家具上我剪貼的福字,想起去年那個時候,我拿著福字倒貼在雲崢的胸口,喉嚨一哽。
閉上眼睛,等眼中的水霧消散,感覺諾兒在我懷裡興奮地扭著小身子,低頭看他,見他指著妝台的方向,瞪大眼睛,「娘,娘……」
我看不到他指著什麼,看了小紅一眼,「小紅,諾兒要什麼?」
小紅沒有出聲,過去拿起妝台上的東西,走到我倆面前,「姊姊,是兩個娃娃。」
諾兒歡喜地一把抱住,胖胖的小手戳上了娃娃的臉。我的胸口驀地一陣抽搐,怔怔地看著諾兒手裡的兩個娃娃,正是去年除夕我送給雲崢的結婚娃娃,以為平靜下來的疼痛,又一絲絲蔓延出來。
「寶寶……」諾兒把「小崢」舉到我面前,開心地笑,「娘親,寶寶……」
「不是寶寶。」我搖搖頭,癡癡地看著「小崢」,輕聲道:「諾兒才是寶寶,這是爹爹。」
從諾兒開始說話,我教他過說各種各樣的稱呼,娘親、姊姊、爺爺、叔叔……卻從來沒有教過那個詞——爹爹。
我怕他學會了叫爹爹,卻找不到那個可以溫柔應他的人……
「寶寶……」諾兒堅持著自己的叫法,專心地玩娃娃。我別過臉,一陣心酸。
小紅在旁邊道:「姊姊,妳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我陪諾兒玩。」
我搖了搖頭,這個房間充滿了我和雲崢甜蜜的回憶,讓我如何能平靜地休息?
一會兒,寧兒進來說老爺子來看我,我趕緊站起來,老爺子已經進來了,見狀趕緊道:「丫頭,快坐下。」
奶娘抱了諾兒出去,諾兒手裡抱著娃娃,也不再黏著我不鬆開,乖乖地任奶娘抱走。
老爺子等人都出去了,才笑著對我道:「丫頭,妳難得下山,就在侯府多住幾天吧!」
「爺爺……」我抬眼看他,他坐在軟榻側面,我勉強能看清他的五官,「我……」
「我知道,妳捨不得崢兒一個人在山上,可妳是諾兒的娘親,雲家的當家主母,總不能一輩子住在山上。」老爺子認真地看著我,溫和地道:「妳守喪期也快滿了,等崢兒的週年祭過了,就搬回來住吧!一家人,這樣長年分住兩頭,也不是辦法。丫頭,回來幫爺爺管管家,爺爺也好享幾天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