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產
「我想要出宮了。」
晚上,我對康熙說道。
不想再留在這個沒有一絲親情的皇宮裡,不願去面對人性中最醜陋的面具,我並沒有把良嬪的話告訴康熙,只是迫切渴望離開這一切。
康熙吃驚地看著我,問:「為什麼?妳才懷孕三個月,還有那麼長時間才生產,我怎麼能讓妳一個人在外面?」
我抿了抿嘴,道:「上次我們被人襲擊,明眼人都知道是我的飯莊內部出了叛徒。我必須去處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康熙沉默了一下,道:「那也不一定要妳親自去啊,交代月梅去辦就行了。」
我搖了搖頭:「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人是絕對值得信任的?不親自看著,我不放心。」
「讓妳一個人在外面,我才不放心呢!」康熙不鬆口,「如今妳是有身孕的人了,不好好將養著,多補補身子怎麼行?」
我頓了一下,輕輕說:「我以為,在這宮裡,才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康熙一愣,不再說話了。
好一陣子,他才幽幽一嘆,說:「好吧,既然妳執意如此,那就去吧。不過,妳的住處必須由我來安排,我給妳安排的人,可不許嫌煩打發他們走!」
我淡淡一笑,說:「放心吧,我還是知道厲害的。」
他看著我,突然緊緊抱住我。
「對不起……」
低沉的聲音傳過來,多少愛憐,多少歉疚……
我笑了,緊緊回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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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幫我找了一處幽靜的房子,周圍綠樹繁花環繞,幽雅迷人,正是個靜養的好去處。
我的住址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那些阿哥,明裡暗裡,不知多少皇宮侍衛奉命守著,雖然沒有人敢來吵我,但看似安靜平和的日子,卻是被人嚴密監控著。
偶爾我也會煩躁不耐,但一想到肚子裡的孩子,就不忍心苛責些什麼了,只好不斷安慰自己,忍耐吧,等孩子生出來了就好了……
最意外的,是康熙派來負責我安全的人居然會是盆楚克!
康熙曾經親口跟我說,要晉封他為貝勒,他想要升遷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且以貝勒的身份,為什麼要委屈到我這裡做個小小的侍衛頭子?
我問他,他卻笑說:「沒什麼,只是覺得在妳身邊似乎比較有趣。」
我說不出話來了,無從猜測他真正的心思。
然而不管怎麼說,他的能力卻是我可以放心的,想必康熙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會把他派過來吧?
於是我便過起了半隱居的生活。
有時康熙會微服過來看我,但他國事繁忙,實在沒有太多空閒時間,況且他的目標大,來的次數太頻繁容易惹人注目,因此並不常來。我整天悶在這裡也頗為無聊,便想起了飯莊的事情。
跟康熙說要出來整頓飯莊並不完全是藉口,趁著現在身體還不算笨重,又有時間的當兒,我便決定先著手處理飯莊的事情。
我把盆楚克叫來,跟他說了我的打算,便盯著他看。按照康熙的性子,是絕對不會放我出去亂走的,那少不得要跟他一番唇舌,我也做了這個準備。
誰知他卻笑著對我說:「為什麼這麼看著我?妳要出去,我這便去準備就是了。」
我不由張大嘴巴看著他:「你不阻止我?」
「阻止?為什麼?」他啞然失笑,「皇上早就料到妳的性子,吩咐下來,妳要出去可以,不過需得做出萬全準備才行。」
我鬆了口氣,同時也覺得有些羞赧。自從懷孕以來我的性情似乎變了許多,那天還聽見康熙背著我跟小六子訴苦,說我現在的脾氣奇怪得緊呢!
他看著我,眼帶笑意:「那我現在出去準備,一會兒來接妳。」
我點了點頭,他便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一輛輕便的馬車便出現在我門前。
我登上馬車,掃了一眼,裡面佈置擺設真的可用「簡陋」來形容。
「為了掩飾身份,只能這樣了。這可是我從車行裡租來的。」他看見了,笑著說。
他已經換了裝,一頂青皮小帽,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褂子,手裡拿根馬鞭,活脫脫像一個趕車的馬車夫。我看得好笑,「噗哧」一聲,然後急忙摀住嘴,放下車簾。
「笑就笑吧。」他卻不在意,在簾外隨性地說著,跳上了馬車。
趕著拉車的馬兒撒開了四蹄,他說:「扮什麼就得像什麼,不然易容來幹嘛?」
我笑了一陣,終於收住了,問道:「你這些本事都是打哪兒學來的?」
他說:「也沒什麼,跟很多人學過。我從小就不愛讀書,喜歡這些稀奇的玩意兒,為這,我阿瑪可氣了。」
我忍不住又笑了,可以想像有這麼個頑皮的兒子,他父親會如何頭疼。
說說笑笑間,不多時,我們已經來到了北京城裡一處不起眼的民居外面。
「到了。」他說著,在馬車旁放下凳子,掀開車簾。
我抬頭打量了一眼,並不是元華飯莊的任何一間鋪子,是我從未來過的地方。
「以妳現在的身份,直接到飯莊去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他淡淡地說。
我嘆了口氣,扶著他的手,走下馬車。
進了房子,我方一抬眼,忽然愣住了——
月梅竟然已經在等我了。
她眼眶紅紅的,見著了我,只叫了一聲「小姐」,便說不出話來。伸手,交給我一份名冊。
我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默默拿了過來,打開一看,原來她已經對飯莊每一家分店,足足上千間店面的人員資料都整理了一番,理出了可能存在問題的人名。
拿著這份名冊,一時之間,說不出來的滋味回蕩在心頭。
「小姐,」月梅終於哽咽著說話了,「這是可疑人的名單,另外,飯莊人員的資料,我都放在庫裡了,這是鑰匙,還有帳簿的鑰匙……」
她雜七雜八的,摸出了一堆東西,堆在我面前。
「妳……這是在幹什麼?」我一頭霧水地問。
她看著我:「小姐把飯莊交給我,卻出了這種事,我無法推卸責任!我絕對沒有背叛小姐,然而我也無法證明自己,最好的辦法,便是將這一切都交回給小姐……小姐,我不求什麼榮華富貴,我只求小姐千萬別懷疑我、嫌棄我,讓我繼續跟在妳身邊好嗎?」
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她,我長長嘆了口氣,拿起桌上一大堆的東西,又一一給她掛上:「妳這是幹什麼?我並沒有說妳什麼不是?飯莊是我交給妳的,妳有責任不假,可正因為有責任,妳才更應該知錯就改,好好幫我整頓飯莊!若說天下間還有誰是我信得過的,那也就只有妳了!難道妳要在這關鍵時刻讓我孤軍奮戰不成?」
「小姐……」她看著我,淚水像斷線的珠子般落了下來。
「哭什麼呢?」我輕輕為她擦去淚水,嘆息著。
我們一起在屋內研究了許久,天色漸暗之時,盆楚克才來催促我回去。
「那就這樣了,妳先把這些人都查一遍,有什麼事就跟貝勒爺說,他會轉交我。」我對月梅說道。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小姐,妳要小心!」
我笑了笑。
坐上馬車,依舊是盆楚克親自駕著車,向來路走去。雖然不見許多人前呼後擁,但我知道必定有很多人跟在這輛車的四周,防止各種意外的發生,包括可能跟蹤和窺探。
「敏姑姑,妳也不簡單呢!」他悠閒自在地說著,雖未明說,我卻知道他的意思。
我沒有出聲。
皇帝的身邊充滿詭譎和危機,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學會奸詐和狡猾。這,算不算是我為了留在康熙身邊所付出的另一種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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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進入深秋的北京,暑氣漸消,卻還不至於到冰凍的時節,天氣涼爽宜人。
本是個好天氣的,但我挺著個大肚子,即將臨盆,經常動也不是靜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日子難捱至極。
康熙心疼極了,幾乎天天待在我身邊,連以前的最愛——國家大事也扔在了一邊。
這可苦了那些大臣們,要找他可謂難如登天!因為他將我的所在嚴格保密,連帶他自己的行蹤也就成了謎。好在這段時間並沒有什麼禍及國基的大事,否則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每天他都是白天抽空一段時間回去處理國務,晚上必定會來陪我吃飯,陪我入眠。不知為何,這些日子我總是吃得很少,他便下令御廚做許多新鮮的菜色來,多少能讓我多吃一點。
我看在眼裡,日子雖難過,幸福卻留在了心中,這輩子從來沒有如同現在這般,那麼強烈地體認著,他——愛新覺羅.玄燁——是我的丈夫!
這天,早上起來,他便匆匆離開了,趕回乾清宮去處理政務。
我晚上睡得不好,趁早上補了會兒眠,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康熙專門從宮裡調來了宮女和穩婆侍候著,都是有過服侍孕婦和接生經歷、經過千挑萬選出來的人,自然做起事來得心應手,幾乎沒有什麼值得我操心的地方。
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些專門給孕婦吃的滋補品,就再也吃不下了。肚子裡的小寶貝突然蹬了我一腳,我不由苦笑——這麼能吃,肯定是個兒子!
不得已,又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碗筷。宮女撤下去了飯桌,此時盆楚克才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疊紙。
「查出來了?」我看著他進來,心頭一沉。
他點了點頭,笑道:「昨兒個就查出來了,不過皇上在這兒,不准給妳;今兒個也只能等妳吃完了早飯才讓我進來。」
聽著他的抱怨,卻有一股止不住的甜蜜湧上心頭。我抿嘴微微笑著,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他仔細打量著我,然後說道:「皇上真的很寵愛妳啊!後宮妃嬪,生下皇子公主無數,卻沒有一個得到皇上如此眷顧,妳不知道,如今的後宮可是民怨沸騰啊!」
我不由笑出了聲,啐道:「就你貧嘴!好了,快給我看看吧,回頭皇上回來我又什麼都幹不了了!」
他自己也笑了,遞上來手上那疊紙。我翻開來一一看著,越看,眉頭就越皺到了一塊兒。
元華飯莊全國共一千四百六十一家分店,其中有一百三十六名掌櫃受到他人的籠絡,王公貴族、生意對手……不一而足,足足占了所有分店的十分之一。猶以北京城區及近郊為甚,貼近皇城根兒下,幾乎所有的掌櫃都被收買了去,看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盆楚克看著我,道:「事情比想像中還要嚴重,妳打算怎麼做?立即清除這些人嗎?」
我放下資料,閉上眼,沉澱一下心情才搖了搖頭,苦笑道:「這麼一來,飯莊不就要垮了嗎?」
「為何?只不過清理十分之一的人,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嗎?」他看著我,狐疑地問。
我覺得有些不舒服,調整了一下坐姿:「十分之一已經不少了。若是一起清理這麼多人,那這些分店的經營立刻都要陷入混亂狀態,再加上他們手下的帳房、夥計……別說百多人了,就算十幾個人也會引起所有店員的心理恐慌,讓他們怎麼能安心做事?」
盆楚克聽了這話,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這飯莊經營,與朝堂經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呢!」
我點點頭道:「沒錯,所以不能操之過急。這些人是一定要換的,卻不能一下子全都換了,慢慢來吧!還要想個藉口,從遠地分店開始,最後才是京城這邊。我估計,怎麼也得花上一年時間吧!」
「一年啊!嘖嘖。」盆楚克咂了咂嘴,「這事兒,讓我也插一腳如何?」
我抬眼,驚訝地看著他:「我以為你只會對向上鑽營感興趣!」
他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道:「何必說得那麼直白?我倒也不是對汲汲鑽營感興趣,只是妳也知道,我不愛讀書,阿瑪從小就說我沒出息,只不過想爭一口氣給他看看罷了。不過如今,我倒是覺得這飯莊的經營比朝堂上有趣得多了。如何?讓我加入你們吧!」
我嘆了口氣,皺著眉頭說:「貝勒爺,不是我不願讓你去做,可這事兒對你來說是消遣,對我來說卻是一生的事業,若是半途而廢,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做的好。」
他也斂起了笑容,正容看著我:「我也是認真的!這些日子一直接觸飯莊的事情,我對飯莊是越來越感興趣。如今我已經是貝勒了,對阿瑪也算有個交代,今後,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情,目前看來,便是去經營飯莊了。我不敢說十年、二十年後,是否會有另外想做的事情,但至少在現在,我是認真的。」
我仔細審視著他,希望看出他說的是否是真心話。過了一會兒,才虛弱地笑道:「……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這事兒就拜託你了!你去跟月梅說吧,今後的事情,你們倆商量著辦……」
「妳怎麼了?」他終於發現我的不對勁,急忙走上前來。
我肚子裡的陣痛早就開始了,從我拿到那疊資料開始。原本以為只不過是尋常的疼痛,過一會兒就會好,沒想到卻越痛越厲害。
「我……怕是要生了……快,叫穩婆……」我摀著肚子,大口喘著氣。
一向就算面對刀槍劍戟都面不改色的他突然臉色蒼白,嚇得聲音都在抖了,扯著嗓子就叫起來:「穩婆!穩婆快來!」
守在屋子外面的宮女搶先跑了進來,看到我的情況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急忙把我攙扶到床上躺著。與此同時,早就在待命的三、四個穩婆圍在了我身邊,看了我一眼,立刻將盆楚克趕了出去,同時張羅著一屋子的宮女們忙碌開來。
宮裡資深的孫太醫、周太醫也被叫到了屋外等著,不多時,康熙神色倉皇地衝了進來,拉住我的手疊聲問道:「敏敏,妳覺得怎麼樣?有沒有事?有沒有事?」
我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搖搖頭,大顆大顆的汗水從頭上滲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臉色都變了,彷彿正在陣痛的那個人是他。
「皇……皇上,這女人生產,不乾淨……」
穩婆戰戰兢兢提醒著他,男人、尤其是一國之尊不應該留在這裡,卻被他一頓火給罵了回去。
「少廢話!還不快點接生※要是敏敏有什麼事情,我唯妳們是問!」
穩婆嚇得腿一哆嗦,什麼也不敢說,趕緊轉身忙碌去了。
接下來的時間我痛得幾乎暈厥,什麼都聽不到了,除了痛再也沒有其他的感覺。
耳朵邊只剩下穩婆不斷念叨著的「用力」、「努力」,還有康熙在我耳邊的深深呼喚。
「敏敏,堅持住!」
「堅持住!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敏敏,為了我們的孩子,妳一定行的!」
「敏敏,妳會平平安安的,為了我,為了孩子,妳一定會平平安安的,對嗎?」
……
聲聲的呼喚,讓我的神志不曾遠走,不論身體如何疼痛,心底卻有個地方,那麼踏實,不斷為我補充著能量和勇氣。
終於,不知道疼了多久……
「哇……」
恍恍惚惚中,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打破了焦急沉悶的氣氛,穩婆的聲音猛地拔高,高得幾乎變了調——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是個小阿哥——」
「小……小阿哥……」康熙從穩婆手中接過還在啼哭的孩子,聲音中竟有了哽咽,「敏敏……敏敏妳看,是個小阿哥……」
我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他見了,急忙把孩子抱在一隻手,另一隻手過來扶我。
我靠著他半躺著,虛弱、疲累至極,卻又不放棄想要看看自己的孩子。看著繈褓中那個滿臉皺紋的小傢伙,艱難地抬起手捏了捏他軟綿綿的小手,又戳了戳肉嘟嘟的小臉,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是我的孩子啊!
他是這個世上,我唯一血脈相連的人啊!
一種想哭又不想哭,比感動更加深刻,比幸福更加完美的感情在心口蕩漾著。
「……好小!」我嘟嘟噥噥地說。
「……呃,妳說什麼?」康熙沒聽清楚。
我不理他,接著戳嬰兒的小臉:「……好軟!」
再戳戳戳:「……好皺!」
「敏敏妳……」康熙看著我,哭笑不得。
但那孩子卻似乎與我心意相通,被我戳著戳著,突然不哭了,瞇著的眼睛好像睜開了一點點,竟有些在笑的樣子!
看著他,我終於露出了一個放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