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問情
在湖邊佇立良久,殘月消隱,旭日初升,淺藍的天幕中,水鳥又往返勞碌起來,微風中搖擺的青草被陽光曬出清香,再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誰能想像,在這樣平凡的郊外、平靜的清晨,剛剛上演了多麼不平靜的一幕終結……
驚魂初定的高喜兒提醒我,已經準備好一切,可以起程了。一回身,李衛卻還站在那裡,目光直直的不知望著哪個遠方發呆。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愣愣地回過神來,拉住我衣袖,好像突然變回了孩子,「凌姊姊,你告訴我,剛才那人,真的是坎兒?他沒死?他是黏竿處侍衛頭兒?」
「呵呵……」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伸手拍拍他的肩,「是他,也不是他。我佛慈悲,苦海無邊,你也犯癡了?走吧!」
保定到京城的官道寬敞平直,雖然耽誤到日上中天才起程,但傍晚已到京郊。胤祥派了時任紫禁城二萬禁軍都統的阿都泰親自帶人來迎接我進宮,雖然有一絲奇怪,但人倦得不想思考,也無異議。
這時,一直被我帶在身邊,自從聽說「九王爺」已死就咬著嘴唇再沒開口的小女孩新兒,突然脆生生地冒出一句:「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
「嘿!這哪有妳說話的地兒?沒規矩!」高喜兒立刻斥責道。
「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新兒往馬車角落退縮一下,抱著腿,也不看人,低頭堅決地說。
「我已經答應過妳了,今天趕一天路,妳不累?回去歇歇,明天我們一起……」
「我要去找宜太妃娘娘!」她聲音更大地打斷了我的勸說。
「嘿!給臉不要臉了,敢衝撞主子?當心把妳拖出去扔嘍!」
「算了,高喜兒,我答應過她的,既然都已經到北京城了,也不缺這一會兒,我們先帶她去瞧瞧宜太妃吧!不知道宜太妃得到消息了沒……」
按照這兩地之間短短的路程來算,皇帝肯定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快傳到外間。阿都泰聽說我要去看宜太妃,十分為難,因為他沒有得到這個額外的命令,不敢決斷。自從見過坎兒之後,李衛一直在嚴肅地出神,向來最饒舌的他,這一路上卻連話都沒有一句,此時也沒有意見。
「沒關係的,都在城裡了,能費多少事?太陽還沒全落山呢,現在去看看,能勸她回宮就好,不能,就改天再慢慢計議,總之用不了一個時辰吧?」
我說著便命令出發,阿都泰有些焦急,卻欲言又止,我沒有細想,只見他派人快馬進宮送信,自己帶著親兵跟了上來。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對這麼個小丫頭也言聽計從的,唉……耽誤了回宮,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寬敞得容下了我所有隨身宮監的馬車裡,高喜兒婉轉地表達了對這個小丫頭的不滿。
「呵呵,還是我說的,人和人講緣分,投緣了,怎麼樣都喜歡,看她倔強是可憐、看她機靈是可愛,總覺得她該是被疼著、護著的,也不願意強迫她做什麼,只要她高興了,做什麼都值得,何況這點小事呢……」說著,唇角卻不自覺地上揚。
胤禛一定對這種感受有最深刻的體會……我真是被他寵得越來越任性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許只有不到十年,我卻在分別後就要見面的最後一刻,還不肯聽他的話,乖乖回去……
撫著新兒頭頂枯黃柔軟的頭髮,暗自下定決心——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再也沒有了要離開他獨自去哪裡的理由,從今以後,晨昏朝暮……
天色漸黑,長長的一條寬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開牌坊式朱漆銅釘麒麟首大門。我不再是那個只能悄悄走偏門而入的小丫頭,這也不再是侯門深似海的皇親貴戚宅,以前從未踏足過的九爺府,五扇厚重的正門全部為我洞開,軟轎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門樓,沿途殿宇樓臺依然富麗光鮮,只是在夕陽初下之後,那些雕梁畫棟的建築上,一個個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裡,彷彿有無數輕聲細語在訴說這裡往日的盛景。
府中東南方幾里深的一處院落,是整個府邸裡唯一還有燈光的地方。院門半掩,不許身後舉著明亮燈火的人們無禮喧嘩,獨自牽著新兒的手上前。
進門是一整塊壽山田黃石雕的百鳥朝鳳屏,屏後假山怪石間,一道曲水迴繞引著一條小徑,走上一段,終於豁然開朗,水流彙入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水域,池中蓮葉田田,新荷初吐,它們不知人間興衰,自顧隨著時節花開花謝。水邊沒有做作嚴肅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處軒窗洞開,正好能看見幾個宮女、太監木偶般侍立環繞著一位宮裝婦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見到這樣「死去」的王府、連空氣中都瀰漫了詭異,原本一心要來這裡的新兒此時雖不願露怯,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挪。
終於找到那扇門,簷下,繪了夜宴行樂圖的玻璃宮燈在晚風中搖晃,門內的那位婦人穿著異常隆重,明黃緞面繡龍鳳紋樣的禮服和頂鑲東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嬪每個人只擁有一套的禮服,一般是出席每年的祭祖祭天、萬壽大典時才會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著那杯茶冒出的騰騰熱氣,是這場景中唯一的活氣,這位端著茶出神的貴婦人和她身邊的宮女太監,彷彿一群沒有生命的蠟像。還好有幽香傳來,卻是室內靠水一旁廊下擺滿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藥,競相吐蕊,開得奼紫嫣紅。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慣寂寞吧?凌兒給您請安了,請您與我們一起回宮去住,閒時和太妃、太嬪們說說話、玩玩牌,不比在這裡熱鬧?」
我開口打破寂靜,新兒才鬆了一口氣,濕漉漉的手心卻還拉著我,一動也不敢動。宜太妃好像在做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打擾了,不耐煩轉回頭睨視我們一眼,讓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雙狹長異魅的鳳眼,和那雙永遠掛著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簡直就是允禟在我眼前重生,哪裡像一個五十幾歲老婦人的容顏?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一起?」她低沉地笑著,如此刻薄的譏諷也優雅得無可挑剔。
「娘娘!」她一開口,新兒突然有了勇氣,放開我的手,跑過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爺叫我來服侍您!我叫新兒,九王爺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一隻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長長尾指掃過新兒的臉,「瞧這張臉,瞧這雙眼睛……」
眼風突然銳利地刺到我眼裡,「……允禟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妳就是那個凌兒?」
「宜太妃娘娘,那麼多年了,您在宮裡不是更住得慣嗎?天色晚了,咱們這就走吧!」我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是嗎?」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兩遍,那目光彷彿在表示,她能這樣正眼看我,是我無上的榮幸。
「都說『今上』身邊那個凌兒,來歷神祕,容貌氣度脫俗,連這麼個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兒,都對她拱若珍寶……」她就著手中的碧玉盞抿了一口茶,微微皺了皺眉,「既如此,妳可過得慣宮裡的日子?」
不用我來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則,如今這位主兒不好伺候,身邊的女人都怕他,大約還不敢在他眼前怎麼著;二則……」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妳一無子嗣,二無位分,也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威脅……若在我那時候,妳這樣人物,縱然美得跟畫兒詩兒裡出來的,在宮裡,要待下去也難——一個沒有兒子的女人,能風光多久?皇上身邊的女人,哪個當年不是紅顏烏鬢?一朝老去,終究不能上我皇族玉牒、入我愛新覺羅家譜……」
這種情形下,念念不忘計較的,還是這些?她對尊貴身分的偏執情結,也不比什麼人更正常……我疲倦極了,向她笑道:
「妳說的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如今雖平平淡淡,也不見得比妳更可憐啊。倒是有了兒子的妃嬪們,又怎樣?十三爺的母親敏貴太妃?八爺的母親良太妃?十七爺的母親、不知哪裡招惹了妳,讓娘娘妳一定要置她於死地的勤太妃?還有太后,哪怕她有一個兒子做了皇帝……還有……妳自己。」
她神色陰暗下來,目光微斂的樣子比允禟更美,低頭又抿了一口茶,姿態依然高傲如廊下怒放的牡丹,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輕。
「自古成王敗寇,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麼好說的?良妃是個聰明人,早早看透,總算去得風風光光……枉費我操了一世的心,原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她的狀態有些奇怪,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幾步。奇怪,難道是宮燈在風裡搖晃得越來越厲害,光線閃爍不定的緣故,她眼角似乎有一抹紅光……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歌舞,眼見他……樓坍了……」
似歌似詠的呢喃著,宜太妃的手漸漸滑下去,依然端坐著的彷彿只剩下那一身盛裝華服的空殼子……
「媽呀!」不知何時跟到我身後的高喜兒、如意等人中,不知哪個小太監先無法承受這種恐怖,淒厲地怪叫一聲,撲騰著跑了,院外聽到動靜,立刻轟然。
我卻轉到她正面去,死死地看著她。這個出身顯赫、榮華風光了一輩子的貴婦人,這副剛剛還美麗得叫我驚嘆的面容,皮膚開始明顯的發綠發青,眼、耳、鼻、嘴角……淌出一絲絲殷紅的血,血痕蜿蜒如噁心的爬蟲……
後退兩步,環視四周,幾個原本侍立在她周圍的太監、宮女,不知何時已經癱倒在四周牆角,七竅流血,面容扭曲,每個人都鼓著一對無神的眼珠瞪著我……
原來她早已計畫好了這一刻!
回頭看看桌上那杯還冒著淡淡熱氣的「茶」,從送走鄔先生那時起就蓄積在心中的無名情緒,全部轉化為莫名的憤怒。
「去叫太醫——快去呀!我受夠了!拜託,我再也不想看見什麼『妃』死在我眼前了!什麼良妃、年妃、宜妃……到底有沒有完啊?」
拽著宜太妃的肩,徒勞地搖晃她,從她唇邊滲出的一滴猩紅在搖晃中滴落到禮服上,拈金線織就的雲龍紋裡,一絲絲黏膩的紅迅速滲透到「龍」的周圍,那觸感清晰得可怕。
「凌兒!凌兒!」有聲音焦急地喚我,腳步聲遠遠朝這邊跑來,但我沒心情理睬。
「妳給我醒醒!妳給我說清楚!妳們到底是怎麼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妳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得到的還不夠多?為什麼要貪心?要君王寵愛、要家族榮耀、要容顏不老、要兒子、要名分、要權力……算計來算計去,算計了別人,妳可曾算到自己的今天!?」
「凌兒!好了,不要看了!」
一隻寬厚溫熱的手掌摀住我雙眼,一隻有力的胳膊從身後輕輕環住我的身體、箍住我的雙臂,輕易地將我整個人向後拉開,我跌進他堅實寬闊的胸膛——
「胤祥,不用總是擋著我的眼睛,我什麼都能看見,我看得很清楚!」
回身扳開他的手,我的怒氣無處消弭,拳頭順手砸在他胸膛上。
「你說!你說!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每個人都好好的?為什麼一定要弄成這樣?為什麼所有的人要互相折磨呢?為什麼要讓每個人都難過?最後有誰真的得到了自己想像的一切?」
「凌兒,妳累了,看妳滿頭的汗……」胤祥扶著我的肩,擔憂地看著我,他的目光清澈溫柔。
怔怔地和他對視片刻,漸漸放鬆下來,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全身虛脫般無力。外面是初夏園林的清涼夜色,身後卻是一群屍體,死狀悽慘。九重侯門洞開,陰風呼喇喇如從十八層地底刮上來,吹得我一個寒噤從腳底直涼透到髮梢。
「凌兒,走吧,回去皇上身邊。皇上龍體抱恙好些日子了,一直等著妳呢。」
「胤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