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規模巨大的氈帳,帳的週邊全用高達丈餘的鐵槍為柱柵,用槍繩緊緊聯繫著。黑暗中看過去,泛出堅硬冰冷的青光。
走進大帳,頓覺豁然開朗,彷彿別入洞天。帳內以大柱為梁,粗木為椽,梁椽上繪有精美的彩繪。四壁懸掛著錦帛,從帳頂垂下的長長的繡有圖符的黃布帳幔一直拖到地上,印上銅燈搖曳的影子,大氣,糅合著靈異。
一頭是伊都幹和桂婆婆,一頭是杜如晦跟安逝。
伊都幹雙手端過一個銀盤,盤上鋪滿了黑色的細沙。
「這就是忘川沙?」安逝忍不住問。
伊都幹看看她:「請說出請靈人的名字。」
她絞著手指:「羅……羅士信。」
一直屹立不動的桂婆婆突然雙手扶住了烏杖,兩道目光射來。
安逝注意到她的手惶惶顫抖,不由奇怪,卻顧不上留心。
伊都幹趺坐下來,將盤在自己面前擺好,從腰間抽出一根火紅色的羽毛。
「等會兒我請賽呼斯附體時,請各位不要出聲,也不要打擾我。如果占筆站立,你就可以問問題了。」
「嗯。」
面具後的眼睛閉上,伊都幹雙手夾住火羽,凌空在銀盤黑沙之上,開始念念有詞。
餘下三人聚精會神地看著。
禱告持續了很久。巫師雙手漸漸鬆開,那羽毛狀的占筆竟真的完全不靠外力懸在了盤上。
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作勢寫字。
如果自己問了,它就會寫答案麼?
安逝覺得喉嚨發幹,啞了啞,方要開口,火羽突然跳動了一下,隨後倒在沙中。
看不到伊都幹的表情,纖瘦素白的手指仍舊維持著最先的姿勢。
「這是——」她望向杜如晦,後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點點頭,無意間又撞到桂婆婆急迫的目光。
疑惑中,婆婆已經走過來,指指外頭,率先出門。她輕輕跟上。
「你跟羅士信是什麼關係?」剛剛站定,她的語調泄出一絲急切。
聽她這麼一問,安逝瞪大了眼睛,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婆婆的嘴唇微微顫動:「士信他……已經不在了嗎?」
腳下似虛浮不定,她稍回一回氣,道:「婆婆認識他?」
桂婆婆微垂了頭,臉色煞白:「士信真的已經不在了?」
那份表情,讓她由一開始的胡亂變為震驚:「婆婆,羅大哥是你的——」
「如果他還願意承認的話,我是他的——娘親。」
「快進來,請到賽呼斯了!」杜如晦打起簾子,探出臉來。
安逝一驚,再看桂婆婆一眼,支吾應了一聲。
伊都幹依然趺坐,七彩布裙層層疊疊鋪落于地,祕香繚繞。
單掌覆垂下,火羽占筆吊凌,簌簌索索。
「可以問了。」見她站立不動,杜如晦輕輕推了推。
「可以了?」
「嗯。」
「好。」
燭影搖搖,忘川之沙。
「小逝?」
「哦……」她上前一步,張張嘴。
桂婆婆站到她身旁,嗓音比平常來得更加喑啞:「孩子,問吧。」
「婆婆,」她心亂如麻,「我——我——」
桂婆婆這才發現,一顆一顆的淚水,正清晰地從她眼眶裡滾落下來。
「孩子,」她伸了伸手,終於撫住她的頭髮,「放下執著才是放下苦。把想問的都問完了,會好過些吧。」
「我寧願——沒有問的機會。」她道,「我寧願忘川沙不動,他還活著啊!」
「小逝,冷靜些。」杜如晦的目光澄明如水,「機會只有這麼一次。」
良久,她再向前一步,握手成拳,死死盯著詀筆:「羅……大哥?」
占筆跳了跳,「是」。
「我很想你。」
……
「是」。
她忽而不能自抑。激動,幻滅,或是哀傷。自己站在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小逝,」平和的聲音入耳,灌進絲絲安定:「只剩最後一問。」
她很想哭,號啕大哭,可是哭不出來,於是只好笑。
本以為不會再有比洺水之畔更痛的了,卻原來,痛到已經感覺不到痛,才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