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客房門口,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和血腥味就飄散出來,我做了個深呼吸使自己鎮定。剛想推門,門卻被打開了,管家帶著一個女傭,正端著一盆髒水和一些帶著血污的紗布往外走。見到我都是一愣,卻沒人說話,只是恭敬地點點頭,偏身幫我把門打開,讓我先進去。
我放輕腳步走了進去,門輕輕地在我背後合上了。這是一間很大的套房,此時天色尚未全明,厚重的紗簾也沒有攏起,屋裡有些昏暗,家具什麼的都是朦朦朧朧的。沒等我多看,一聲低泣突然從隔壁的臥房傳來,低微卻清晰。
我知道這間客房是個套房,臥室在裡面,心裡越發地難過起來。想來葉展的傷勢肯定不輕,不然不會把他送到這裡,而不是送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去。這間房間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少走幾步路。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我除了和六爺接觸得更深之外,和葉展、陸青絲也如此,我心裡多少對後面兩人也有了感情,所以葉展受傷,我心裡並不好受。
又穩定了一下情緒,我這才走了過去開門。吱呀!儘管我小心翼翼,門扇被推開的瞬間,還是發出了些微的響動。
這間屋開著燈,藥味、血腥味也更重。我忍不住眨了眨眼,陸青絲那一頭烏髮一瞬間映入眼簾。平時那麼閃亮、那麼烏黑的長髮,這會兒卻沒了生氣似地散落在被上、床邊。
葉展的臉被那頭黑髮襯得更加蒼白,健壯的胸膛和臂膀被滲著血色的紗布緊緊圍裹著,一抹高燒引起的潮紅在顴骨上,卻讓人覺得他的臉頰消瘦不已。
那雙總是光芒閃爍的桃花眼緊閉著,劍眉微蹙,只有輕薄的鼻翼不時地顫動,讓人知道他還在呼吸。我用力摀緊了嘴,不敢相信床上這個毫無生氣的俊俏男人,是那個永遠神采飛揚、嬉笑戲謔間就滅敵於無形的葉展。
陸青絲的頭深深地埋在葉展的枕邊,一隻毫無血色的纖手緊握著他放在棉被外的手,指甲上塗的蔻丹,紅得刺眼。她一動不動,偶爾發出一聲難以壓制的哭泣時,肩頭微聳。
過了一會兒,我輕輕地走到床的另一側,彎下腰想伸手摸摸葉展的額頭。手剛伸出去,陸青絲猛地抬起頭看著我,我微微地吃了一驚,手也僵在半空。她那雙有些紅腫的鳳眼裡射出的光芒,我只能用兇狠來形容。
這會兒的陸青絲,就像是一頭受了傷,想要擇人而噬的野獸,如果現在那個傷害葉展的人出現在她面前,我毫不懷疑陸青絲會親手把他撕成碎片。
儘管心裡被那目光看得發毛,我還是伸手過去,探了探葉展的額頭,很熱,熱得燙手,可這熱度也證明了一件事——他還活著。我眼底一熱,輕輕嘆了口氣,希望孫醫生的判斷和醫術都沒問題。
再轉頭去看,陸青絲又如同我來時一樣,把頭埋在葉展身旁,彷彿從來沒有抬起過頭那樣兇狠地看著我。
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我直起身走到窗前,那裡的紗簾半垂,不知不覺間天色又亮了些,朝陽透過紗簾半明半暗地投射在六爺淡漠的面容上。
從我進來開始,六爺就沒有回過頭看我,只是一個人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麼?又在想些什麼?他背脊挺直地站著,一如平常,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覺得他的肩膀彷彿被壓上了千斤重擔,只是他倔強不肯說,就這麼硬挺著。
站在他身側,我微微偏過頭看著他,嘴巴張了又閉,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方才石頭說,六爺的臉色看起來像是要殺人,可現在,連這個表情也消失了。我明白,他現在不是那個平時總與我微笑相對的陸城,而是六爺了。
看著面無表情的六爺,我不禁想起了陸青絲說過的那句「自以為是的憐憫更傷人」,可我現在不是想要憐憫他,而是要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
我鼓足了勇氣去握他的手,甚至想著,就算他朝我發火,或是毫不留情地把我甩開,也好過像現在這樣,自己一個人去承受。
一向溫厚的大手竟然有些涼,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與他的緊握,給他足夠的時間把我甩開。他沒動,我只覺得自己的手也開始冰涼起來。突然,一個輕輕的回握,我的心頓時被熱血燙了一下,用力地握住了那隻大手。
他,明白我的。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站著,我卻感覺自己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突然傳來一陣人聲,與這裡的安靜有些格格不入。
六爺眉頭一皺,臉色又變冷了。我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心想這會兒誰有那麼大膽子,敢在門外喧嘩。
陸青絲卻突然放開葉展的手,跳了起來,披頭散髮地就想朝門外朝去。
「青絲!」六爺低喝了一聲。
陸青絲身形一頓,低低地喘著粗氣,頭髮遮了臉,看不見表情,只能看見她的胸脯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老六,怎麼現在才讓人來告訴我?」門一下子被人推開了,陸仁慶臉色陰沉地走了進來,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床上的葉展,愣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說:「你們不要跟進來。」聲音卻放低了許多。
他身後的幾個人影立刻閃了回去,門輕輕地被關上了。
陸仁慶一把推開了正呆立在他身前的陸青絲,走到葉展床邊,彎下身子,仔細地打量著葉展的傷勢,又探了下他的額頭,輕輕叫道:「老七,我是大哥,你聽得見嗎?老七?」
「大哥,老七在下火車的時候就不行了,強撐著上了汽車之後就暈了過去。他太倔了!不過博易說,應該沒有大礙,燒完了,清醒過來就沒事了,主要是外傷,剩餘的也就是靜養。」六爺轉身走到床邊,手卻沒有鬆開,我只能跟著他一起走過來。
「唔……」陸仁慶點了點頭,「孫博易的醫術我信得過,不過,要是有什麼問題,也要及時地去找別人來看。」
六爺恭敬地點頭,「我知道,不過這件事不想讓別人知道,孫博易咱們信得過。」
「你考慮得周詳,不過,要是真有什麼不好,咱們也顧不得這麼多了,老七的身體要緊。」陸仁慶皺眉說了句,又伸手輕觸了下葉展的繃帶。
葉展好像有感覺似地動了一下,陸仁慶慢慢地收回了手。
「我明白」,六爺低聲說。
這時陸仁慶才抬起頭看向六爺,我們相握的手讓他揚了揚眉毛。他繼而溫和地看了我一眼,我趕忙低頭行禮,「陸先生好。」
「唔。」他笑著點了點頭。
自從上回我抓了他的領子狂吼亂叫之後,每次見到他都不免有些尷尬。我也因為那件事出了名,大叔他們覺得好笑之餘,對我竟然都有了一絲敬佩,這不同於以前。我聽石頭說,大叔還私下裡跟洪川他們誇耀過說自己的眼光好,就得是這樣的姑娘才配得上六爺。
陸青絲也因為這件事對我態度有所改變,雖然還是那樣陰晴不定的,但言談話語裡沒了原先的惡意。
至於葉展,受傷前經常抓著自己的衣領故作害怕地對我說:「以後我可不敢惹妳了,看來以前妳對我還真是客氣啊!雲大俠女。」我當時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周圍的人全都哄堂大笑,六爺也跟著笑,笑得卻很溫暖。
可現在……我低頭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葉展。
「老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幹的?」陸仁慶突然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回過神來,看著面沉如水的六爺,他突然放開了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手離開的時候,又不落痕跡地稍稍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看了他一眼,他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對陸仁慶客氣地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
有些事情是我不能參與的,更何況,我也不想參與。
門關上的一剎那,我聽見陸仁慶問:「聽說老七是被一個女人救回來的?」
我一愣,關緊了門,心裡卻想著:這是個什麼女人?一邊又想著趕緊上樓去。估計這會兒秀娥已經醒了,沒看見我,她一定會起疑心,不曉得石頭怎麼唬弄她?
剛一回身,就覺得外間的屋裡有些不一樣,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有人把窗簾拉開了,屋裡變得亮起來。目光一轉,突然發現窗邊站著一個窈窕的身影,那熟悉的背影讓我猛地倒退了一步,後背一下子撞在身後的門上。
「丹青……」我情不自禁地喃喃了一聲。
床前的那個人影聞聲頓了頓,姿勢優美地回過身來,她仔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後用一口十分好聽的京片子笑問:「妳叫我?」
我怔怔地看著她那雙似曾相識的鳳眼半晌,同時問了一句:「妳是誰?」
那個娟秀的女子聽到我問的話,只是抿嘴一笑,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那雙彷彿被清晨的霧氣籠罩著的鳳眼安靜地盯著我看,帶著幾分估量,也有一分瞭然,好像她知道我是誰似的。
「妳……」我話未說完,背後突然感覺一空,原本身後緊靠的房門突然被人打開了,我猝不及防之下,一下子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地圈住了我。
六爺身上熟悉的味道迅速包圍了我,我只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就安心地放鬆下來,藉著他的手臂站穩了身子。原本以為六爺會放開我,可他只是鬆開了一隻手臂,另一隻手輕摟著我的背脊,往前帶了一步,然後回手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六爺輕摟著我走到窗前站住,卻並沒有放開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青的鬍渣,難得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在人前,六爺一向都很有分寸,從不會對我表現出什麼親密的舉動,雖然私底下會抱抱啦、摸摸頭啦。
記得有一次被正要出門的陸青絲和葉展看見了,葉展摸著下巴,一臉的壞笑。六爺還好,只是若無其事地放開了我,倒是陸青絲對我沒好氣地哼了聲,「妳臉紅什麼?六哥那樣抱妳,就跟當爹的抱小丫頭似的,還摸頭……哼!有什麼好害臊的?」
我雖然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可那個時候已經很熟悉陸青絲刀子嘴的個性了,對她的冷嘲熱諷也早就不放在心上,只是紅著臉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知道了,謝謝青絲阿姨提醒。」陸城要是我爹,那她不是阿姨是什麼?
「哈哈哈……」那時的葉展放聲大笑,原本鎮定自若的六爺也噗哧一聲,然後就是幾聲乾咳。
陸青絲惡狠狠地瞪了我一會兒,什麼話都沒說,扯著笑得只見牙不見眼的葉展轉身往外就走,細細的鞋跟跺得木地板咯咯作響。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陸青絲雖然看起來是怒氣沖沖地走了,但是我並沒有忽略她眼底的那抹溫柔,雖然那溫柔只是因為葉展的笑聲和六爺的笑容,而不是因為我。
「清朗……」六爺輕輕叫了我一聲。
「嗯?」我眨了眨眼。
六爺正看著站在我們對面的那個女子,「介紹一下,這位是袁小姐,唔……」六爺語氣遲疑了一下,「北平名媛,這次就是多虧了她救了葉展回來。」
「哦……」我下意識地朝她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那位袁小姐卻嫣然一笑,「陸先生太客氣了,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麼大忙,再說……」她垂下眼睫毛,有些自嘲地一笑,然後抬眼看向我,「陸先生太抬舉我了,﹃名媛﹄這兩個字,我可當不起。」
她邊說邊往前走了兩步,站到我和六爺的跟前,微笑著一挑細細的眉梢,「雖說名媛當不起,名伶兩個字還是當仁不讓的。」說完,她向我伸出手,「妳就是雲清朗小姐吧?我聽七爺提過妳好幾次了。妳好,我是袁素懷,不過,一般大家都叫我另一個名字——鳳蘭。」
鳳蘭?我微微地吃了一驚,這個名字我一點也不陌生,早就聽石頭給我和秀娥繪聲繪色地描述過。北平京劇名伶,十三歲入行,十六歲憑著一折「遊園驚夢」,紅遍北平城和天津衛,和上海虹濟戲園齊家班的姜瑞娉南北呼應。
唱得比這兩人好的不是沒有,但是長得比她們漂亮的不多,今天一見,果然不錯。
石頭那時口沫橫飛的,說得好像自己親眼看見過似的,其實都是聽石虎他們閒聊時說的。據說七爺每次去北平,肯定都會去天橋附近的老劇場捧這位鳳蘭的場。那邊早就謠言傳得滿天飛了,她名義上是七爺的紅顏知己,其實兩個人早就暗渡陳倉了。
看著那隻伸在我跟前的纖纖素手,不知為什麼我遲疑了一下,又忙伸出手與她輕輕一握,乾乾地說了一句:「袁小姐,妳好。」
袁素懷點頭微笑,「妳好。對了,我看起來很像雲小姐的某個熟人嗎?」我一愣,想起方才叫過她丹青,但還是搖了搖頭,不想再多說。
袁素懷也不追問,收回了手,又看向六爺,關心地問了句:「陸先生,七爺現在怎麼樣了?」
六爺禮貌地一笑,「有勞袁小姐掛念,應該沒什麼大事了,只是需要靜養。對了,妳怎麼不去好好休息?是不是管家給妳安排的房間不舒服?還是……」
「啊!不是、不是,您誤會了。可能是一路上奔波,有些累過頭了,根本睡不著。而且,我也擔心七爺的傷勢,所以忍不住過來看看……」袁素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又想起什麼似的加了句:「我是不是打擾到七爺休息了?」
袁素懷的聲音清脆中帶了一絲磁性,咬字清晰,一口京片子讓人聽起來非常舒服。
六爺對她擺了擺手,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們身後的門打開了,我和六爺同時回頭看去。
陸青絲探頭出來,她臉色雪白,眉頭淡得幾乎看不出顏色。她看也不看袁素懷,只對六爺平板地說了句:「六哥,大哥等著你呢!」說完也不等六爺回答,逕自縮身回去了。
六爺眼光閃了閃,低頭先看了我一眼,然後回頭,「唔,袁小姐,真是抱歉,按理說,妳是客人,我們應該好好招待才對,可……」
袁素懷溫柔地笑了笑,做了個很漂亮的手勢表示理解,「陸先生千萬不要客氣,您快去忙吧!不用管我。」
六爺點點頭,低頭對我說:「清朗,妳去告訴趙叔,讓他好好招待袁小姐,然後,妳就去照顧秀娥吧!」他的聲音有些低啞,我乖巧地點頭從命。
六爺在抬頭的一剎那,悄聲在我耳邊說:「我沒事,放心。」說完轉頭朝袁素懷一點頭,一轉身又進了臥房。
「那個……袁小姐,您跟我來吧!」不想站在這兒跟這位名角大眼瞪小眼,我做了個請的手勢,就率先往門口走去。
我剛把門打開,就差點和石頭撞了個正著。「哎喲!」
我用手擋了石頭一下,石頭趕緊扶住了我,「清朗,沒碰著妳吧?」他壓低了聲音問。
我搖搖頭,示意他沒事,往外走了幾步才問:「是不是秀娥找我?」
石頭齜牙一樂,「什麼都瞞不過妳。」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除了秀娥,還有誰能把暉少您支使得團團轉啊?」
石頭朝我做了個鬼臉,正要開口,臉色突然一怔,朝我身後很客氣地說了句:「袁小姐好。」
他一說,我才想起後面還跟著個袁素懷,回身看去,她一臉淡淡的笑容,正倚門而立,默然無聲地看著我們。
見石頭和她打招呼,她點頭為禮,「趙先生,你好。」
我不禁暗自揣度,這位袁小姐和這裡的人很熟啊!好像誰都認識。
石頭咧嘴一笑,「您別客氣,叫我趙暉就好。」袁素懷聞言只一笑。
石頭語氣雖然客氣,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對眼前的這個美女並沒什麼太多的反應,遠不如他跟我和秀娥瞎扯時,對袁素懷感慨讚嘆得如同天女下凡。
現在沒時間去探究石頭的想法,我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六爺說讓大叔好好招待袁小姐,你幫忙招呼一下,我先去看秀娥了。」
石頭聞言一揚眉,爽快地說:「行,妳快去吧!要是有什麼事我再去找妳。」
「嗯,好。」我點點頭,對袁素懷客氣地一笑,「袁小姐,這兒有趙暉陪著您,那我就失陪了。還有,見到您很高興。」
袁素懷溫和地點了點頭,「我也是,妳請便。」
我轉身往樓梯上走去,身後傳來石頭的那些客氣話,袁素懷間或應著一句半句,顯得矜持卻不失禮貌。
走到樓梯轉角的時候,我順勢看了一眼樓下,石頭正領著她朝書房那邊走去,她苗條的身影真的很像丹青,我的腳步忍不住遲緩下來。
原本背對著我的袁素懷好像感應到了什麼,突然回過頭來,與我的目光撞了個正著。但她沒什麼吃驚的表情,只是對我點頭一笑,眉梢眼角帶了一絲嫵媚的風情。那一剎那,我突然發現她那雙鳳眼我為什麼會覺得似曾相識了。
這雙眼,竟然很像陸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