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語蓮幾個把行李備齊,負在肩上,馬車裡頭擺的那些是裝模作樣用的,真正要帶走的,她們不離身。
走進大廳,她們意外地看見君蘭已經打理整齊。她穿著銀月色的曳地長裙,長裙上頭繡滿百花孔雀,腰帶中繡有飛鳳圖案,珍稀的廣寒珠為釦,在她懷中綻放溫柔光芒,是公主的正裝打扮。
這是她第二次作公主打扮,上一回,她坐著大紅花轎和親西番,而這次成親的對象改變,卻一樣得前往西番,她與西番還真是有緣!
君蘭坐在主位上,後頭站著紫衫、綠裳,聽見腳步聲,她笑容可掬地迎向她們。
「這麼豐盛的菜?公主今天大請客啊!」語桑眼睛盯著滿桌菜色,那可不是早餐常見的小菜,每一道都是功夫菜,平日公主很少這樣奢侈的。
君蘭笑道:「都坐下吧!接下來的路上可沒這麼多好吃的,怕是要辛苦上好些日子。紫衫、綠裳,妳們到外頭守著。」
「是。」兩人齊聲應和,恭身退到屋外。
語蓮懷疑地看著兩人背影,她們的步履極輕,都是有武功的人。德貴妃送這兩人過來,是想阻止她們遁逃嗎?
她未開口提問,君蘭已經接過話:「這頓飯本來是昨兒個晚上就該吃的,預祝咱們成功,可是昨夜德貴妃來接安安,所以……快吃吧!咱們幾個的手藝如何,大夥兒心裡都有數。」
君蘭刻意說得輕快。
語芙好奇得緊,問道:「昨兒個德妃娘娘到底同公主說了什麼,為什麼招惹得公主這樣傷心?」
她頓了頓,深吸氣問:「妳們知道皇上賜婚給三爺嗎?兩個側妃。」
君蘭一問,眾人皆沉默。果然,她們是知道的。
「德妃娘娘告訴我,三爺之所以領差事到南方受苦,是因為同皇上交換條件,這點妳們也知道?」
面面相覷,她們終於理解公主昨天為什麼哭得那樣慘。
是心疼、感動吧!主子能夠為她這樣做,表示心如磐石不移轉。任何女人知道男人這般對自己,都要感動的。
語荷走過來,坐在君蘭身邊,輕拍她的肩膀,安慰:「公主,妳別想太多,等這次風波過去後,定會有情人終成眷屬。」
「是啊!主子可以為公主拒絕六個女人,便能為公主拒絕往後的六十個、六百個女人,公主不必擔心。」語桑接話。
「妳們合力幫我把辛苦全擋在門外,我很感激,但可不可以求求妳們,以後再有這種情況,別幫三爺瞞著我,務必讓我知道。」
「主子是心疼公主嘛!」語芙替齊奕說話。
「明白,可我也心疼他啊!」
「知道了,以後我們再不幫主子欺瞞公主。」語芙睜眼說瞎話,下回主子吩咐,她們還是得照做。
「這樣就好,都快坐下來吃飯吧!吃過這頓後,我們再不是公主與婢女,而是姊妹,接下來的路不好走,我們必須同心協力,有福同享、有苦同擔。」
「是!」這回,眾人應和得毫不猶豫。
舉箸同食,菜很豐盛,大家吃得心滿意足。
語桑一面吃,一面問:「公主,那兩個叫紫衫、綠裳的,不會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吧?」
「對。」
「貴妃擔心我們跑掉,派人來監視我們?」語芙問出語蓮來不及問的。
君蘭笑而不語,語芙誤解她的意思,說道:「那正好,有人願意提供屍體,詐死還有什麼困難?」
「小心點,那兩個人的武功不在我之下。」語蓮道。
「怕什麼?我請她們吃點甜粉,到時候還不是軟綿綿,任人擺佈。」語桑拍胸脯,說大話。
語芙大口吃菜、大口喝湯,吃了個心滿意足。語蓮笑話她沒見過好吃食,語芙回道:「我是抱著替公主省一頓是一頓,吃一頓管三天飽的決心,吞下這些菜的。以後咱們出門在外,銀錢得摳緊些,可不能這樣大剌剌地吃!」
語荷嘲笑:「果然是心中有大計的,連食量都給算進去了!」
就這樣,說說笑笑間,她們把桌上的菜解決掉不少。
君蘭說:「咱們要辦正事,可不能喝酒,就以茶代酒吧!」
說著,她舉杯向大家致意,誰也沒多想,仰頭把茶一口氣全喝下。
君蘭輪流看向大家,滿心滿眼全是感激。這些日子以來的同甘共苦即將告罄,她相當珍惜與她們之間的情誼。
她靜靜看著她們,語芙第一個暈倒了,然後語荷、語蓮倒下。語桑望一眼滿臉歉意的君蘭,心中警鐘大作,急急問道:「公主,妳給我們吃了什麼?」
「別擔心,只是一點迷藥,幾個時辰就會清醒。」
該死!她這個毒藥聖手居然被區區迷藥給弄昏,這不是要毀她一世英名嗎?這是語桑昏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門打開,綠裳、紫衫領著田總管進來。
田總管面無表情地看一眼躺了滿地的姑娘家,說道:「公主,時辰不早了,車駕已經備好。」
「知道了,代我……好好照顧她們。」
「是。」田總管回道。
君蘭把語蓮幾個和她們的計畫全丟下了,含著淚水,無顏再見。
紫衫、綠裳上前,扶起君蘭往外走,臨行,幾度回頭。
這裡有著她熟悉的氣息,在這裡,她和奕哥哥說過無數的甜言蜜語,也是在這裡,成就兩人愛情……齊奕的聲音、安安的哭聲、語桑等人的笑聲,聯手替她織起一場華麗的回憶。
走了!從此春雁北飛頻送目,夕陽西下幾顰眉,再問如何消得淒涼思?更勸燈前酒一杯。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別了,她所有的愛戀……
淚水在轉身那刻墜跌,田總管看見了,心揪緊,垂下眉頭……
上馬車,君蘭蹙眉不語,她沒去探聽紫衫、綠裳的計畫,德貴妃的安排必是事事妥當。
車馬行過三個多時辰,進入城郊,突然間,她們聽見刀劍相交聲。
君蘭並不感到驚惶,只是微微偏過頭,輕聲問:「計畫開始了嗎?」
「情況不對!」紫衫擰眉道。
綠裳拉開簾子往外探頭,說道:「不是我們的人,外頭有三、四十個人圍攻,我先出去頂一下,妳照顧公主。」
「我知道。」
綠裳躍出車廂,紫衫八手八腳脫去自己的衣服,急道:「公主,來者不善,我與妳互換衣裳,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出去誘敵,綠裳會帶妳離開。」
君蘭胡亂點頭,心裡忖度還有誰想對她動手?皇帝嗎?
怒眉,君蘭倔強了。身世不是她的錯,便是她的親生母親、父親也沒有錯,真正犯錯的是惡毒皇后,她還待在冷宮好好活著;真正犯錯的是皇帝,是他把那樣多的女子擺在身邊,任由她們去鬥爭、去謀害。
憑什麼?憑什麼他不檢討自己,卻把錯傾注在無辜的人身上?就那麼想要她死嗎?不要!她就是不死!她就是要好好活著!就算他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也別想主宰她的生命!
外頭情況更亂了,紫衫飛快叮嚀君蘭兩句,飛身離開車廂。
君蘭緊緊抓住車廂,對自己發誓,也對那個要取她性命的人宣佈:「我要活下去!」
是的,就算再也不見奕哥哥,她也要活下去,為親生的父母親!
不是預期中綠裳,而是去而復返的紫衫,她掠身進入車廂,拉起君蘭,急聲說道:「公主,我們走!」
綠裳死了,來人比她們想像中更厲害,宮裡侍衛幾乎盡滅於歹人之手,她猜不出來者路數,只曉得再待下去,她們必定凶多吉少!
君蘭把自己交給紫衫,但兩人尚未離開車廂,車簾一下被掀起,穿著黑色行裝的男子一柄劍對上紫衫頸間。
只一眼,君蘭認出他是誰,淚水盈眶,她緊咬下唇。
兩下疾手,紫衫的穴道被治,暈了過去。車簾刷地一下,黑衣人轉身就走。君蘭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凝住的眼淚淌下,她下馬車,追在那人的身後走。
宮衛全被擺平了,地上左一人、右一人,倒得亂七八糟。
君蘭走得飛快,終於在黑衣人停下腳步時來到他背後。
「對不起。」她垂頭,低語。
他沒轉過頭,但冷冷回應:「妳不信任我!」
不信他能護她周全,不信他能堅持他們的愛情,不信他無法為她創造幸福。他很火大!
知道皇帝下達的荒謬聖旨,他快馬加鞭,餐風宿露,一路往京城裡趕,心苦澀得一陣陣痙攣著,遏制不住的滔天怒火,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所有知覺像被利爪狠狠撓著、撕拉著、抽搐著,他用盡全力抓住韁繩,緊咬雙唇,一句句的我不甘願。
不甘!他那麼努力,做那麼多事情,他用盡心思,付出一切,只想求得一份真真切切的愛情,為什麼平凡人可以得到的東西,於他竟是如此困難?
不甘!他怨恨,周身被火燒灼似的,疼痛!
終於,他回到京城,一落地,接到的竟然是她迷昏語蓮四人獨自上路的消息。這教他情何以堪?
「對不起……」她一把從背後抱住他,臉緊緊貼在他背後。
他很氣,他想殺人、砸人,可是,她的委屈只在眨眼間就把他的怒氣澆熄。瞬地,他明白了……
過去他汲汲營營地追求名利,無所不用其極,以為只要追上目標,爬到高位,便可以獲得幸福快意,便可以享盡溫情。可是,他尚未追上目標,尚未爬到高位,卻已經得到想要的東西。
那是君蘭給的,她給他溫暖、給他幸福、給他快樂,也給他無盡的愛情。過去一年,他的生活不平靜,周圍充滿壓力,但是有她在身邊,他便心平氣定,彷彿再大的事情也為難不了他。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不必站得那樣高也能看見好風景,原來高處不勝寒是真的,除非身邊有人願意為你提供溫暖。
心裡明白,可那口氣啊……還在!
他重申立場:「我在生氣。」
「我知道,但我寧願讓你生氣,也不能讓你和皇上對峙!」想起昨夜,不要錢似的,金豆子掉個不停。
「對峙?妳確定?」他猛地轉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妳怎麼知道父皇不希望看見我對皇位沒有太大的想像?妳怎麼知道我越是為妳反抗能輕易到手的勢力,父皇不會越是高興?妳怎麼知道父皇不是想看看把我逼到極點,我會怎麼反抗?」
「什麼?」他的意思是,他表現出來的在乎、反抗,都是做給皇帝看的?「可是你為了賜婚之事,在御書房跪了三天三夜!」
「如果父皇堅持我娶那些女人,大可以讓內侍用蔘湯把我吊著,怎會讓我暈過去,又怎會輕易收回聖命?父皇那是試探,試探我最大的反抗在哪裡,我會不會聯合齊禮、八叔做出威脅皇位的事,沒想到我膽子不大,倒是很重視親情、重視愛情,我寧可辛苦自己,也不會對父皇失去孝心。」
他想,這樣子父皇總可以對他放心了吧?一個看重女人甚於皇位的兒子,又肯死心塌地為他辦事,換了誰都會心安。
沒想到,父皇的疑心病比常人能夠理解的更嚴重,居然想藉由賜婚再試探他一回,於是他慌了,於是他急急忙忙地往回趕,然後……看見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也在做戲,把他精心安排的護衛給撇下,和和樂樂出嫁去,他能不火大?
他在生氣,他一點都不想解釋,但他喜歡的那個女人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他的心哭得亂七八糟。
「可是你明明很擔心、很低落、很難受……」
「妳以為我身邊沒有父皇的眼線?我不擔心、不低落、不難受,能夠瞞過父皇的眼?」在皇帝跟前演戲,容易嗎?
「可是皇帝是真的不喜歡我……」
「又怎樣?要娶妳的是我,幹嘛要他喜歡?」
「可是你要當皇帝……」
「當皇帝和喜歡妳兩件事相牴觸嗎?沒有人規定想當皇帝就不能娶和親公主,就像沒有人規定當皇帝一定要變成種豬,把臣子家的女兒一個個往三宮六苑塞滿。沒有人規定想當皇帝不能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就像沒人規定,皇帝想測試兒子,兒子不能還他一場反測試!」
他口不擇言,大逆不道,因為他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竟要撂下他。
之後她講一句,他反駁一句;她解釋一句,他怒應一句。再之後,她淚水成河,哭倒在他懷裡。再之後……
有個叫作語棠的女子笑著走到齊奕身邊,回道:「稟主子,一切都佈置妥當了,皇帝派人來調查,會發現這是鎮國公府動的手腳。」
他們輕輕易易地就把今日的劫掠定調為後院妻妾之爭。
事實上,鎮國公府有沒有派人?有!他們和宮衛對戰在前,語棠領著師兄弟收拾殘局在後,現在屍體東一條、西一條,已經佈置妥當。
「公主的車駕呢?」
「已經連人帶馬墜入山谷,依那樣的墜勢,無人可以生還。」
她將紫衫身上的公主衣套到已死的綠裳身上,再放進馬車裡,過幾日,屍體腐爛,面目全非,誰也認不出她是不是真公主。
「知道了。」
「還請主子快點回嶺南,這裡有語棠張羅著,主子放心。」語棠溫溫和和的笑容讓人舒心,君蘭看她一眼,她回給她一個安心笑顏。
「知道了。」他轉身,不給通知,一把將君蘭緊緊抱進懷裡,低聲在她耳邊說:「不可以再自作主張,不可以再有離開念頭,不可以讓我生氣,不可以讓我心慌……」
他霸道地講了十幾個「不可以」,然後霸道地把她的眼淚止住,霸道地讓她破啼為笑。
她用力點頭,用力應允:「我會乖乖聽話,等你回來。」
他滿意了,深吸一口氣,繼續面對接下來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