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鈴迅速穿過醫院長廊,茫然若失的眼光沒有定位。
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牙關咬得喀喀作響,寒冷的十二月天,她竟流了滿頭大汗。
她不懂,怎麼變成這樣,不就是發燒?
誰不發燒,發燒不是吞兩顆退燒藥就解決的小毛病,那麼簡單的東西,怎會變成死刑?
急性淋巴白血病佔了血癌的百分之七十三點六,這種病的發生率約為五萬分之一到十萬分之一,在國內每年會有一百五十到兩百個病例被發現。
醫生的話像壞掉的唱盤,在她耳邊重複播放。
十萬分之一……好小的機率,居然教她碰到,運氣真糟!
她怎老撞上手足無措的倒楣事?倘若她存活的使命,是印證「無能為力」四個字,她……何必辛苦?
痛恨,她像被關在籠子抽取膽汁的黑熊,痛苦、掙扎,日復一日。
跑不了、躲不開,清晨睜眼,發現竟然沒死,然後,又是無可奈何的二十四小時。
血癌如果不治療,絕大部分病例會在半年內死亡,它的治療方式一般是化學治療、基因治療、免疫療法或骨髓/幹細胞移植,整個治療過程非常漫長。
這是個痛苦而煎熬的歷程,病患和家屬往往因為經濟、身心、社會、事業……等等壓力,而導致治療失敗。
意思是不治會死,治了、堅持度不夠,還是一樣死。
但……又如何?堅持夠、勇氣足,和醫生百分之百配合,就不死了嗎?
錯,得到這種病,妳只能選擇早死、晚死,而不能選擇不死。
多令人痛恨的選擇,為何偏是她來決定?
不要半年,她要很多個半年,她有許多事沒做、許多話沒說。她還沒賺夠錢,帶寶貝環遊世界;還沒買下一幢有山的別墅,日升日落,細賞山嵐起降。她腦袋裡面計畫很多,半樣都沒實現,不可以這樣結束……
不知不覺間,淚水刷下,在她臉上刻畫出斑駁。
一直以來,她想當太陽花,迎著太陽,展現生命力;她想當輕輕一彈就蹦上半天高的球,她要高高地,看盡大地的美麗;她要自由自在、要無拘無束,要盡情揮霍生命。
然生命對她不公平,它給的磨難比平順多,見不得她快樂。
她以為,艱辛已矣,生活將逐漸好轉;她以為,自己是倒吃甘蔗,越啃越見甜蜜。豈知,情勢急轉直下,她的「好」讓命運黑手掠奪。
怨懟、不甘心……她的恨層層堆積。
站在醫院大門,封鈴凝望灰濛濛天空,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掛著冷漠,清冷的世界裡,沒人插手她的悲傷。
雨落不停,她在雨中發呆。
她無法想像明天、後天,只能幻想世界就此打住。
結束吧,跳過中間的痛苦歷程,跳過十年、五年、二十年,跳過所有的不堪和難捱,直接把結局掀開……
冷。
她的身體顫抖著,計程車的喇叭聲震天價響。
然而,她聽不見喇叭聲,靈魂飄蕩在幽暗的空間,她企圖找到一扇門、一方窗,逃開這場窒息……問題是,她辦不到……舉目淨是無止無盡的黑。
放眼所及的黑,黑上她的心,抹掉她少之又少的希冀。
沒有了,最後的擁有即將消失,往後,她再沒辦法理直氣壯……
累。
連續五天沒闔眼,關幀的雙眼充滿血絲。
合作契約簽定,他搭十六個小時飛機回到台灣,本想直奔大床,好好睡覺,哪知,才上車就接到白雒意的電話——
老頭子病了。
早跟他說病從口入,他不聽,天天珍饌美食,活該高血壓、糖尿病。老頭子住院,還得勞駕他來當孝子,在眾經理面前演戲。
屁!他不爽到極點。
他沒睡飽容易發飆,這習性全世界都知道,偏偏死老頭欠扁,拉著他嘮嘮叨叨。一下子事業工作、一下子問他要不要娶老婆?好像生為兒子的他,有義務滿足老頭子的無聊願望。
病房裡,只有白姨懂得察顏觀色,她忙把關幀推出病房,要他快回家休息。
連再見都沒說,他不想二度踏進那間病房,和老頭子「再見」。他最好有本事快點出院,別麻煩他三天兩頭往這裡跑。
他,從不是當孝子的料。
走過長廊,兩條長腿速度慢下來,他累斃了。明天早上要開會,下午視察新廠的進度,他的行事曆滿檔,他是苦命商人。
關幀拍拍額頭,要是手邊有兩打蠻牛,他樂意把它們當開水喝。
出醫院,司機已經在等,懶得撐傘,關幀加快腳步,打算筆直跑進車子裡,沒想缺了仔細,擦身撞到人。
停下腳步,他不是想說對不起,而是想看看哪個白癡會站在這裡擋路兼淋雨。
雨越下越大,醫院外的走廊遮不了雨水,女人濕透的長髮貼滿半張臉,無神雙眼呆滯地仰望灰濛天空。
「喂!」他口氣惡劣。
關幀一把拉起她的手臂,用力將她扳過身。他沒學習過如何對女人溫柔,沒辦法,他老媽離開太早,這種事,他欠人教。
四目相對,閃電劈過、急雷打下,在串串震耳欲聾的雷聲中,震驚同時跳上他們的眼。
是他!
是她!
求證似地,關幀撥開她的頭髮,忙把她的五官細細看清楚,她蒼白的雙頰、瘦弱肩膀、她的眼和眼角上永遠不變的無奈。
沒錯,是她——他魂縈夢繫的女人。
他找她十年,翻遍每吋共同走過的土地,他登報、貼尋人啟示、找徵信社,他用盡辦法……最後不得不承認,她不是地球人,她已經坐上太空梭回到母星球,再也不肯見他。
他強迫自己放棄、放棄又放棄,然後,她出現了,在雨中,淋了滿身狼狽。
「封鈴。」
他迫不及待將她擁進懷裡,藉著體溫、觸覺,一遍遍向自己證明,他不是睡著,不是睜開眼睛在作夢。
狂喜,他空虛的生命再度注進活力。謝天謝地,他們又兜在一起。懊悔在他胸口炸開,想對她說的千次對不起,啣在嘴裡。
她也激昂、也狂熱,抑不下的千般情緒在胸口奔騰翻湧。
他出現,在她措手不及時,一如當年,讓她沒有拒絕的機會。
她有千言萬語想說,同樣半句都出不了口。
她想問黛安娜有沒有成為他的王妃?他們的小公主、小王子已經幾歲?還想問問,他在幸福之際有沒有曾經……曾經記起一個影子,那個努力創造他的快樂,卻徹底失敗的影子?
失敗。
形容得真好,她是失敗者,失敗者何必過問勝利者驕傲愉快的人生?干卿底事呵!
過去就該遺忘,她的痛苦太多,不需要回憶過往,挖掘不曾封口的傷痛,再折磨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封鈴,妳知不知道……」他握住她的肩膀,熱切道。
她截下他,冷冷道:「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他的「風鈴」碎了,無法隨風起舞,叮叮噹噹,娛樂他的心情。
「妳說什麼?」粗眉皺起,這不是他預估的反應。
他想一把將她臉上礙眼的冷淡抹去。
認錯人?屁話。他不是白癡,不會把復習過千萬遍的臉孔錯認。她怎敢忘記他?怎麼能對他漠然?
垂眉、垮肩,封鈴疲憊。
她沒力氣應付他,只想找個不被打擾的地方,怨天尤人、哭天喊地。
他不該闖來、不該演出重逢劇……她已經累到無法形容了呀!她真的累到好想崩潰。
「我知道妳在生氣,但再生氣都不准這樣對待我!」他向她下命令,用他最習慣的口氣。
不准嗎?哼!憑什麼。
一咬牙,猛地,她推開他,跑進大雨中。
他直覺邁開腳步狂追,他跑得很快,可她比他更快。
封鈴死命狂奔。這不是她要的久別重逢、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滿肚子怨恨,恨上對她不公平的世界。
是的、是的,命運對她乖戾,她何必對命運溫順妥協。
「封鈴……」他一面跑,一面叫喊。
不聽、不聽、不聽……她再不乖乖為他停下、再不遵從他的命令,她不要聽他、看他、想他,她早已離開他的生命,早已親手摧折自己的愛情,已經已經、已經不再笨得用那等待守護誰的心。
看不見人潮、看不清車陣,她用盡力氣奔跑,不管前方是不是康莊大道。
幾個轉彎,他追丟她了,沮喪……
關幀抱住肚子、彎下腰,靠著牆壁猛喘氣。
他沒有跑贏她的紀錄,她是飛毛腿,他則是被訓練不到半天就放棄的肉腳男。
又錯失她了嗎?不甘心!
關幀怔怔盯住柏油路面。
封鈴走了,她隨性進出他生命,他卻抓不住半點影子?蠢斃!
不,不想放她走,後悔那麼多年了,他不要後悔無止盡延伸。他的確做錯事,但沒有哪一種錯誤,應該用一輩子來接受懲罰。
關幀,快動動腦筋,一定要找出她,她在台北、在你生活周遭,快點結合所有線索,你一定能找到蛛絲馬跡。
快想,她人在醫院、她看起來疲憊不堪、無助茫然……所以她生病了、很嚴重的病?
想到這裡,關幀像裝了新電池般彈跳起來。
快累死的男人,跑過大街、跑進醫院,跑入電梯,跑回他賭咒,打死也不再進去的病房。
猛力推開門,他拉開喉嚨大喊:「白雒意,你給我出來。」
父親、白姨、白雒意同時回頭。
「我要講次你才懂,叫我大哥。」白雒意涼涼說。
「大你的頭,快出來,不然我就把你的醫院弄倒。」他祭出恐嚇。
白雒意無可奈何聳聳肩,拉關幀出病房。「發生什麼事?」
「我看見封鈴,她生病了,我要你調閱所有的病歷,把她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