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門進來的那位我不認識,作內侍打扮,是「狼狽為奸」中狼的面相,至於狽嘛……跟著邁過門檻的掖庭丞許還應便是最好的詮釋。第三個入內的,總算長了個比較和善的模樣,只是深沉了些,那雙深沉的眼逕自落在我的身上。
掖庭令崔懷正要說話,卻被他的直系下屬許還應搶了先,頤指氣使地直著嗓子嚷嚷:「來人,統統拿下!」
乖乖!好大的官威,可惜發到一半卻被他的頂頭上司崔懷一棍子打懵。
「許大人,我還未曾開口,你便這樣迫不及待地要發號施令嗎?」崔懷的聲音和他的臉色一樣深沉,不辨喜怒,卻像萬年的冰,凍得人渾身哆嗦。
許還應已經凍得不行,尖嘴猴腮泛出白中顯青的色澤,「卑職不敢!」
這時,阿滿和小沅擠進屋來,驚慌失措,「你們……你們這是要做什麼?良人還病著呢!」
崔懷向我行禮,不卑不亢,「廉良人,請恕我等冒犯了,只因太醫李憲之昨夜於家中服毒自盡……」
什麼?李憲之也死了?
忽聽尖叫一聲,小沅暈了過去,癱倒在阿滿的懷裡。
崔懷似對小沅的昏厥並不在意,不過訝異地瞧了一眼,隨即轉回視線,「良人也知道,這李憲之是為皇后診脈的幾位太醫之一,如今他突然自盡,著實太過蹊蹺,陛下認為皇后的死或許另有隱情,故而下旨將所有皇后身邊的人及一眾太醫、醫女盡皆帶回暴室,令暴室丞務必徹查此事。」
我想我大概真的是病了,病得糊塗了,因此崔懷的話雖然一字不漏地進了耳朵,我卻花了好大的工夫才瞭解其中的意思。
這會兒,許還應已走到我床前,不懷好意地道:「廉良人,請吧!」
看來崔懷那一棍子打得還不夠狠,沒能徹底打熄他囂張的氣焰。不要緊,我不介意幫崔懷一把,幫他調教這個冥頑不靈的手下。
幸好儘管反應慢了,我嘴巴卻還利索得很,甚至不用經過大腦,便自動自發地拍了許還應一板磚。
「許大人,就算要走,你也得讓本夫人換件得體的衣裳吧?崔大人都還沒著急,你急個什麼勁兒啊?許大人莫要忘了,不管怎麼說,本夫人總是陛下的良人,許大人似乎忘了上下有別、尊卑之分。」
這一磚的效果不錯,拍得許還應啞口無言,好不容易恢復自然的臉再度扭曲。
不過,我縱然拍死了許還應又如何?仍舊免不了三進暴室的命運,而且,這待遇還一次不如一次。
頭一回,我來探監;第二次,雖然進去坐監,好歹也有個單人房;現在可好,跟一大票侍女、醫女們關在一起,成天妳哭完了她哭、她哭累了妳接上,哭得我心煩意亂,根本沒辦法思考問題,最後實在吃不消了,我把那幫沒用的女人們狠狠地罵了一通。
靠!哭有用嗎?哭了就能從這個鬼地方出去嗎?要是不能,拜託請閉嘴,讓我死也死得清靜些。
估計我講的道理她們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但懾於我良人的身分和我咆哮時的恐怖嘴臉,當真便沒人敢哭了,改成集體縮到角落裡小聲飲泣。
無所謂了,儘管不是絕對安靜,但總算還在我的忍耐範圍之內。我慢慢地靜下心來,開始回憶這一連串始料未及的變故,試著探究這些變故之所以會發生的原因。
有太多的不合情理、太多的不能解釋,經驗告訴我,當謎團過多的時候,應該從最容易想通的那個入手,由易到難,一個一個解決。
好,我就來想這最簡單的問題——漢宣帝為什麼要抓我以及這群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女人?當然了,這其中也包括了淳于衍。
抓淳于衍很好解釋,就像我說的,皇后突然死了,淳于衍有那藥丸的前科,自然是頭號嫌疑犯,漢宣帝抓她,正是為了逼霍光出面。
想起許平君,我的心有那麼一點揪著的疼。漢宣帝果然不同凡響,短短幾天便從喪妻之痛中回復了理智,比我更早回復理智,而且這麼快就採取了行動。
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我開始思考另一個疑點——漢宣帝為什麼要我和其他的侍女們陪著淳于衍一起坐牢?尤其是我,難道他連我也一併懷疑了嗎?
或許,他這是在故佈疑陣吧!為了混淆霍光視聽。另外,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還有我同處一室,霍夫人即使想殺淳于衍,永絕後患,恐怕也是有心無力。
可惜我不能親口向漢宣帝求證我的假設,但既然合情合理,想來也應該與事實相去不遠了吧!
接下來要推測的,就是李憲之的死因。
依崔懷所言,李憲之是毒死皇后的主謀,因為害怕事情敗露而畏罪自殺。可是,我、崔懷、漢宣帝三個人都清楚得很,李憲之根本和皇后的死毫無關係,唯一八竿子才打得著的一點關聯便是——李憲之驗過那顆含附子粉的藥丸。
難道是李憲之口風不緊,走漏了消息,被淳于衍或者是霍夫人得了信,於是才會趁我不在時對皇后再下殺手,事發後,又擔心李憲之說出之前的附子毒丸,便一不做、二不休,要了他的命?
倘若這個推斷成立的話,那麼皇后一定是死在淳于衍或者她在宮中的其他同謀手上,我需要更多的事實來佐證我的推斷。
這時,阿滿走過來,把她身上的外衣披在我的肩上,「良人,妳的病才剛好些,這裡陰暗潮濕,小心別再著涼了。」
我抬起頭,對阿滿感激地笑笑。自從出了張婕妤那裡,阿滿的情緒確實比過去穩定了許多,性格也開朗了許多,不僅開朗,而且還多了幾分成熟穩重。
自從被關進暴室以來,她是除了我之外,唯一一個沒有掉過眼淚的人。
我對她說:「阿滿,是我連累了妳,要不是我硬把妳調來椒房殿,妳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阿滿搖頭,「良人沒有連累我,自從進到椒房殿,阿滿才覺得又活得像個人了。」
「阿滿,被抓進暴室,妳害怕嗎?」
阿滿仍舊搖頭。
「妳不怕?」我訝異於阿滿的乾脆,「妳不知道,到了這暴室,就等於一隻腳踏進了棺材,從沒有人可以完好無損地出去?」
阿滿糾正我話裡的錯誤,「上回良人不是完好無損地出去了嗎?不曉得為什麼,只要和良人在一起,阿滿的心就特別安定,我相信我們很快就能回祥雲館了。」
我挑眉,不置可否。
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我怎樣努力,始終化解不了和她之間的生分。就比如我再三強調叫她跟著信鈴私下喚我「子服」,可她卻依舊固執地和小沅結成一黨,恭敬地稱我作「良人」。久而久之,我也就隨她去了,只不過偶爾回憶起那個笑如銀鈴的阿滿,總不免陣陣惆悵。
撇開那惆悵,我問阿滿皇后彌留之際有誰守在她身邊?皇后為何會突然撒手人寰?
阿滿一邊回想,一邊答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我記得皇后服了藥之後,良人說要讓皇后好好歇息,我們便都退了出來。後來……後來好像聽見小沅的驚叫,我和信鈴、秋兒她們聞聲趕去,就見小沅慌慌張張地從裡面跑出來,說皇后情形不對,等我們進去一瞧,皇后就已經氣若游絲,不一會兒就……就去了!」
小沅?這麼說來,小沅是唯一一個目睹許平君離奇身亡的人?對啊!我曾經為了支走她,打發她去看著許平君。
下意識地看向小沅,她還在哭,從醒了之後就沒停過。我寧願她像那群擔驚受怕的宮女們般哭得嗚嗚咽咽,可她卻只是機械式地流淚,臉上是沉痛到絕頂的麻木,彷彿斷了一切的念想和希望。
信鈴在旁邊安慰著她,可在我看來,那種安慰實在有火上加油之嫌。因為安慰人的信鈴自己也哭得淅瀝嘩啦,還在淅瀝嘩啦地勸別人不要哭得淅瀝嘩啦。
「小沅,妳別這樣,我們都會沒事的。崔大人也說了,陛下令暴室丞大人徹查此事,過不了幾天,就會抓到李太醫的同黨,一切真相大白,我們就會被放出去了。」
我幾乎想給信鈴來上一記爆栗。蠢蛋!人家哪兒痛,妳偏偏戳人家哪兒!
小沅聽到那句「李太醫」,忽地碎裂了臉上的木然之色,繼而劇烈地震顫,像打擺似的,要哭卻哭不出聲,想喊又不敢喊,痛苦地在喉間掙扎。
信鈴嚇壞了,帶著哭腔喊出了聲:「小沅,妳怎麼了?妳怎麼了?」
我立刻低聲斥道:「妳嚷什麼?想把暴室嗇夫招來,賞我們一頓好打嗎?」
信鈴又是一嚇,趕緊摀住嘴,委屈的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我現在實在沒精力再管她,索性視而不見,起身走過去,在小沅身邊坐下,繼而抱住她,將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胸口。我想,這樣可能會讓她感覺心靈上有了依靠。
或許是因為我的這個動作,哽塞在小沅喉頭的那股悲怨之氣終於得到了疏解,突然迸發出的那一聲哀泣,撕扯著人心。
我有一下沒一下撫著小沅的頭髮,柔聲道:「小沅,妳心裡的苦我都明白,我相信,以李太醫的人品,絕對不是謀害皇后的真凶。可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在傷心之前,我們先要為李太醫、為關在這裡的每一個人、為我們自己洗清污名。阿滿說,妳是最後守在皇后身邊的人,所以能夠幫助大家證明清白的,就只有妳了,小沅。」
小沅整個人在我懷裡抽搐著,隨著我的話,慢慢地平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