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蘇瞳一個人走在東安城裡。
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街坊間難免有些不太好聽的傳聞,小牛的娘似乎對她產生了一些偏見,平時喜歡拉著她聊八卦的鄰居最近也不太找她,於是她的生活忽然間安靜了許多。
來到藥舖的客人越來越少,她趁空獨自去採一些藥,等回到藥舖時,天已經快黑了。
匆匆熬完藥打算回房,剛走到房門外,她便聽見裡頭嘀嘀咕咕的聲音……
「哥哥,你小心點,別把漂亮哥哥弄疼了。」
「凌念白,妳少囉嗦,下次這種事別再叫我!」
「哎呀!哥哥……」小白拉長尾音撒嬌,又連忙話鋒一轉,「糟糕,我聽到娘好像要進來了,我們快躲進去!哎呀,哥哥,你把床板弄起來了嗎?啊……你小心點,不要弄到漂亮哥哥,要是把他弄醒了,他看見小白這樣偷偷進來,一定會討厭人家的,等人家長大以後不娶人家怎麼辦!?」
「凌念白……」小楠謹又一次覺得自己嘴角在抽搐。
「啊,娘來了!哥,我們躲起來……」
「……」
沒多久,房間裡恢復了安靜。
蘇瞳挑挑眉,端著藥推開房門,果然看見凌司煬身下的床板側邊被挪動了些,而睡在床上的男人在她推開門走進時,才緩緩睜開眼睛,與她十分有默契地瞟了一下他身下的床。
蘇瞳忍不住笑了,快步走向床邊,卻見到凌司煬輕輕挪動身子將床板遮住,似是不希望她將兩個孩子抓出來。
她有些呆愣的站在原地,看著床上那彷彿勾唇笑了笑的男人。
他……
他知道兩個孩子放學後偷偷跑進來看他,他一直在裝睡,一直聽著兩個孩子的童言童語,他知道他們怕被她發現而跑到床板下躲著,他竟然還幫著兩個孩子躲貓貓……
然後,他一臉寵溺地輕輕拍了拍床上的被子,像是溫柔地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一樣。
原來,他不曾忘記小白和楠謹是他的孩子。
原來,他也有身為人父時那種不用學就知道的、一種對孩子的寵溺。
原來,他就算從未有過童年,從未被父母愛過,卻仍然知道縱容兩個孩子的童稚行為,幫著兩個孩子躲避娘親的責備。
他們竟然……有如此血濃於水的默契。
蘇瞳激動到幾乎要忘記呼吸,呆呆看著凌司煬的眼神中所傳遞出來的意思——要她別把兩個孩子帶走,他想和他們在一起。
蘇瞳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好先將藥碗小心地放在床邊的矮桌上,緩緩俯下身,將自己的手放在他輕輕撫拍床板的手上。
凌司煬動作一頓,看向蘇瞳滿是笑意的眼神。
她的表情有些調皮,用另一隻手指指床板,然後對他眨了眨眼,小聲說道:「很淘氣,是不是?」
凌司煬溫柔地笑了笑,而後閉上眼,似是打算睡了。
「司煬……」蘇瞳連忙拉著他微涼的手輕輕搓著,想要幫他的手心恢復溫度。「快到深秋了,再過一陣子說不定就下雪了呢!你想不想去游湖?明天我們一起去遊湖好不好?你放心,有我在你身邊,你的身體我會照應的。」
蘇瞳微微俯下身,打量他閉著雙眼、變也未變的神色,雖然心裡酸澀於他的疏離,但只要他在她面前,她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她輕輕撫著他的頭髮,低頭在他的側臉吻了吻,低聲說道:「吃藥吧。」
小心地將他身上的被子蓋好,轉身拿起藥碗,準備餵他……
他側過頭說道:「我自己可以。」
蘇瞳動作一頓。
凌司煬緩緩坐起身,接過她手中的藥碗,將苦澀的藥全當成白開水般,一古腦兒全部喝光。
她有些失落地看著他還給她的空碗,而後,耳邊傳來床板被輕輕觸動的聲響,似乎是床下那兩個孩子快憋不住了。
她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再度睜開眼時,表情已經掛上笑容,瞄了一眼床板道:「今天房門一直開著,是不是因此有老鼠跑進來了?不然我怎麼覺得床底下怪怪的,老聽到聲音……要不要放隻貓進去看看?」
話音剛落,床板下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蘇瞳忍住笑意,瞟了凌司煬一眼,見他眼底閃過一抹玩味,她不再說多說什麼,便轉身走出房門。
「哎呀,我看明天還是多養幾隻貓吧!這藥舖裡養太多兔子了,難怪老鼠橫行……」
她嘀嘀咕咕地出了房間,並將房門關上後,臉上那強撐的笑意終於再也堅持不住,蔥白的手指緊握成拳。
為什麼獨獨是她?
為什麼他可以對所有人笑、對所有人好,可以護著兩個孩子,卻獨獨對她如此冷淡?
=凌司煬,你是否只是在懲罰我?=
她只能在心底吶喊著。
還是……還是有什麼原因,擋住了她重新走到他心裡的腳步?
蘇瞳剛一離開,床下的兩個小人兒便連忙敲動床板。
凌司煬看了眼緊閉的房門,眼底閃過一抹幽光,隨即暗淡下去。
他緩緩起身,看著小白和小楠謹拚命地推開床板,從下邊鑽了出來。
兩個小人兒一迎上凌司煬的笑臉後,頓時呆住。
「啊……呃……」
小白縮在床沿,一臉呆滯地看著凌司煬,小楠謹則有些尷尬地將床板擺回去,張開雙臂把小白護在身後,小心地盯著凌司煬。
「大哥哥……」
小白將手指放進嘴裡,表情充滿崇拜和迷戀,一把將護在自己身前的凌楠謹推開,無辜的大眼睛眨啊眨,伸出另一隻手抓住凌司煬的衣袖輕輕搖晃,道:「大哥哥……漂亮哥哥……小白喜歡你……」
小楠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正打算把小白拉回去,卻見到床上的男人竟伸手將小白給抱了過去。
小楠謹滿臉敵意地說道:「快把我妹妹放下來!」
凌司煬微微挑起眉,對小楠謹說:「過來。」
小楠謹孤疑地睨了睨他,又看了一眼雙眼睛彷彿正冒著紅色愛心的小白,鄙夷地撇了撇嘴,腳步退後了一些,滿臉戒備地看著凌司煬。
「我妹妹和我娘喜歡你,不代表我也喜歡你。你害我娘這幾天都心情不好,要不是小白非要跑來看你,我才不來這個地方!」
凌司煬仍是笑著,微涼的手指輕輕摸了摸小白可愛的鼻子,低下頭問道:「小白很想見到爹爹嗎?」
小白眨眨眼,轉頭看看小楠謹,小楠謹也看著她,然後兩個小人兒同時將目光投向凌司煬。
「你知道爹爹在哪裡?」兩個小人兒同時問道。
凌司煬撫著小白柔軟的髮絲,低語:「大概知道。」
「你真的知道!?」小白頓時雙眼圓睜,抬起胖呼呼的小手臂緊緊摟住凌司煬的脖子,「大哥哥,你真的知道小白的爹爹在哪裡?你帶小白去找他好不好?小白想要爹爹,小白想看見爹爹!」
「你和那個十三叔叔是什麼關係?」小楠謹忽然問道。
「咦,對呀!大哥哥,娘說十三叔叔是爹爹的弟弟,那你是什麼人?你和小白、楠謹哥哥也好像哦,你也是我們爹爹的弟弟嗎?那大哥哥不就也是小白的叔叔……咦?難道是伯伯?」小白眨著眼,靠在凌司煬的懷裡吃他豆腐,小手在他的臉上揩了些油水,「快說嘛!爹爹在哪裡?小白和哥哥要去找他回來!」
「小白……」小楠謹有些無奈,防備的態度卻解除了些,向前挪動一些距離,小聲問道:「你真的知道我們的爹爹在哪裡?」
凌司煬看著小楠謹,半晌後才輕輕嘆道:「他……一直都在,一直都看得到你們,只是他不能出現、不敢出現,也沒有辦法出現。」
「為什麼?」兩個小人兒異口同聲問。
「因為……」凌司煬轉頭看了看門外搖曳的枝枒倒影。「因為在看到你們之前,他睡了兩年又五個月。」
「啊?」小白頓時張大嘴,一臉呆滯,小楠謹則蹙起眉,瞇起眼仔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他看看小白的臉,又看看凌司煬的臉,那若有所思的表情,竟然透露出早熟。
「那他醒了沒有?他醒了之後會不會來看我們?會不會帶我們回家?我們不希望娘再那麼辛苦,不希望娘總是偷偷在晚上掉眼淚!我們去找他,我們一起去叫他回來!」小楠謹突然有些激動。
凌司煬的回應,仍然只是溫柔地笑了笑,卻不再言語。
月色清輝淡淡地撒進房裡,在兩個孩子身上映出柔和的光芒,折射進他眼裡,散發著莫名的幽光……
第二日一早,蘇瞳將藥舖的事情交代好,轉身回到後院時,看見已經佇立在魚塘邊的那一抹白影,表情有些訝異。
「司煬?」
見他氣色已稍微好了些,正垂眸看著池塘裡游動的魚兒,她連忙快步走向他。
凌司煬轉身,看著眼周有些泛青、似乎是沒睡好的蘇瞳,笑了笑,表情有些疏離,並不言語。
直到她走到他身邊,拉過他的手替他把脈時,他才低眸看向她這幾日因為弄藥而泡得有些浮腫的手。
她的手腕上有個寬度古怪的玉鐲,他不動聲色地以指尖挪動了下鐲子,赫然見到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新生的血痕。
蘇瞳本來沒察覺到凌司煬的動作,因為感覺到他的脈動突然有些亂了,因而擔憂地抬頭看他,這才發現他正看著她手腕上那道她刻意遮掩的血痕。
「啊……」蘇瞳一驚,尷尬地將手收回,向後退了一步,把鐲子挪回原處,又理理衣袖,「那個……我前幾天不小心被銀絲刮到手腕,出了一點點血,我怕嚇到孩子,所以才遮住傷口,你別亂想。」
她有些慌亂地解釋著,藏於袖中的手又握了握,這才勉強裝出笑容,看向他依然恍若平靜無波的眼。
「既然你現在看起來身體好了些,那我們就去遊湖吧!偶爾曬曬太陽,到外邊看一看,對身體也很好。你說呢?」
她小心地看著他,神色近乎卑微,生怕聽到他拒絕的話語,或者看到他益加冷漠的表情。
凌司煬看著她好一會兒,隱隱蹙了一下眉,又將目光轉向池中的魚兒,半晌後才淡淡回應:「好。」
蘇瞳頓時像得到糖果的孩子一般咧開嘴,差點笑出了眼淚。
她驀地上前,從後方抱住他的腰,喃喃低語:「謝謝……司煬……謝謝你沒有再把我隔絕在另一個世界,謝謝你,謝謝……」
他不語,緩緩抬起手,卻終也沒有將她扯開,僵在半空的手合攏成拳又鬆開,表情滲入苦澀,但她看不見。
會不會……一時的不忍心,便又走錯了一步?
他不願再一步錯,步步錯,可終是不忍心看著總是勇敢又囂張的她,成了現在這樣卑微的模樣。
「凌司煬……」蘇瞳將臉貼在他的背上,忍住哽咽,勉強笑著開口:「我愛你,不要恨我,不要不理我,不要再推開我。我輸了,我真的怕了……司煬……蘇瞳變了,變成一個不知道要怎樣去愛一個人的傻瓜,別再不理我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