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遠處那襲月白人影,蘇瞳僵住,眼中映入那人輕易就能攪動一池春水的溫柔淡笑……
是凌司煬!
她表情淡漠地看著緩步而至的他,直至近到可在他溫柔深邃的雙眼裡看見自己的身影,才道:「你早就算到我現在的處境?」
她看他的眼神,彷彿是看著一個普通的陌生人般。
他不語,唇邊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修長冰涼的手指輕輕撫上她剛剛被十三吻到紅腫的嘴唇。
那輕輕的磨蹭,同樣地冰涼,卻漸漸升起詭異的溫熱。
蘇瞳未動,仍只是靜靜看著他。
「我想,」他淡淡開口,眼神變得危險而深沉,「我,可能在吃醋。」
蘇瞳先是一滯,然後冷冷地嗤笑。
感覺到他放在自己唇上的手指,從溫柔輕撫轉為笨拙地擦拭,蘇瞳有些不耐煩地轉開頭,拒絕他的關心。
他收回手,習慣性地扯起唇角,看著眼前雖然憔悴卻仍滿臉倔強的女人。
「跟朕回宮。」
簡單的陳述、近乎命令的聲調,連一點反對的餘地都不留給她。
蘇瞳彷彿沒聽見一般,推開凌司煬想要撫向她臉頰上傷痕的手,默默轉身,以劍做拐杖,慢吞吞地往與他的相反的方向走了開去。
沉默地轉身,是最好的答案。
無聲的回答,也是最好的拒絕。
眼前忽然出現一輛熟悉的馬車,她抬起頭,見莫痕一臉閒適地扮演車夫的角色,不禁想起她第一次與凌司煬出宮時,所發生過的事情。
蘇瞳扯了扯嘴角,諷道:「莫大人,你不覺得每天像傀儡一樣聽命於人,太委屈自己了嗎?」
莫痕跳下馬車,對蘇瞳明顯挑撥的話置若罔聞。
「娘娘,請上馬車。」
蘇瞳不想理會,面無表情地看著莫痕。
「娘娘應是已經料到將要面臨的處境,卻還是毅然離開睿王府,娘娘對十三王爺的大仁大智,和不想連累十三王爺的心意,實在讓屬下佩服。而既然娘娘走出了這一步,就應該算得到現在。」
蘇瞳緊握手中的劍柄,「莫痕,我不想罵你。」
「屬下自然也不願娘娘口出不雅,請娘娘進馬車,也好在天亮之前回到宮裡。就算皇上不急著上朝,娘娘腹中的小皇子怕也捱不住這般冰天雪地吧?」
蘇瞳咬了咬牙,倏地轉過身,見凌司煬仍只是一臉似笑非笑的,卻沈默不語。
她再次轉身看向莫痕,握在劍柄上的手鬆了又緊,怒斥:「滾開!」
「娘娘,您現在身體虛弱,又有孕在身,莫痕不想出手用強,煩勞娘娘看清現在的局勢,您現在唯一安全的去處就是皇宮。」莫痕擰眉。
蘇瞳冷笑道:「局勢?你們的局勢關我屁事?怎麼,你們以為這世上除了你們那曾經無心的帝王,還有誰想要殺我、害我?除了銀風,還有誰會騙我、傷我?」
莫痕表情一僵,看了眼凌司煬,有些為難地抬手放在嘴邊咳了咳,「娘娘,花遲想要利用娘娘的安危威脅皇上,請娘娘以大局為重,別耍小性……」
莫痕想說什麼,蘇瞳自然明白,卻還是反駁道:「我的安危不需要你們操心,給我滾開!姓莫的,你要是再執迷不悟地來惹我,我絕對毫不留情地毒死你。滾!」
「屬下萬死不辭!」
莫痕也有些不耐煩了,見蘇瞳根本就不打算跟他們走的模樣,用不著請示,直接上前點住蘇瞳的穴道,直視進她滿是冰霜的眼裡。
「娘娘,屬下本來不想如此,請恕罪。」
「我詛咒你!」蘇瞳咬牙。
莫痕摸了摸鼻子,「娘娘,屬下是無辜的。」
蘇瞳憤恨地閉上眼。
她確實知道凌司煬不會放過她,不可能讓她自由離開,只是她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面對他、面對這些人、面對那麼多的事。
莫痕不再多說,似是也知道她不能再受刺激,沉默地轉身去弄韁繩。
蘇瞳感覺身後一暖,知是凌司煬替她披上狐裘,隨即,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
一股無法遏抑的委屈蔓延至鼻間,她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仍是寒著臉,閉上雙眼假裝平靜。
凌司煬將她放進馬車裡,而她因為被點住穴道,渾身僵硬得難受,卻死也不肯開口說。然而,他似是知道她這樣不舒服,便在她肩頭輕輕一點。
身體頓時輕鬆許多,蘇瞳本能地推開凌司煬退至角落,與他保持距離。
馬車漸行漸遠,在睿王府高牆的轉角處,一個墨綠的挺拔身影佇立了一會兒,才疾速離去。
馬車裡……
蘇瞳蜷縮在馬車一角,渾身像是長滿了刺一樣,手上依然握著劍柄。若是身旁的人敢接近她,她定會馬上不客氣。
說過了形同陌路,就是形同陌路,即使她迫於身分、處於弱勢而不得不暫時屈服,不代表她真的如莫痕所說的,只是耍小性子。
如果真的只是小性子就好了,如果真的只是說幾句對不起、幾句安慰就可以挽回,那該有多好!
誰又希望真的走到這一步呢?
指甲陷進手心,卻怎麼也感覺不到疼,蘇瞳木然抱著自己曲起的雙膝,臉色蒼白,貝齒緊咬著嘴唇。
而同時,凌司煬也彷彿將她當成陌生人一樣,沒有再說一句話。
馬車裡安靜得可怕,蘇瞳緊抱著膝蓋,強迫自己鎮定。
她身心疲憊,累到快要睡著,耳邊卻突然迴響花遲說過的話——
「凌司煬不是文帝的親生兒子,他是拓跋玉靈二十幾年前從宮外帶回的孽種!」
蘇瞳頓時渾身一震,醒了過來,睜眼卻只見凌司煬那張放大的臉,雖然帶著一絲疏離,卻離她特別的近。
她本能地想要後退,卻發現自己已經身在角落,便只好把劍放在膝蓋上,以示警告。
凌司煬淡淡看了眼她死抓著長劍的模樣,又瞟了她沾血的指甲一眼,忽爾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瞳兒身上無針亦無毒的時候,看起來還真是無助呢!」
蘇瞳面色沉冷,「如果皇上是想奚落我,麻煩你後退一些,別離我這麼近。」
凌司煬凝望著她,「在氣什麼?朕還活著,妳覺得很失望?妳後悔當初沒有再多刺進去一分,直接殺了朕?」
蘇瞳不語,閉上眼睛、關上心門,試圖隔絕一切。但當他微涼的手指輕輕勾起她垂落在身後的長髮時,她睜開眼,低語:「我真是受夠你了!」
瞬間,她的頭部傳來一陣刺痛。
她淡淡看了眼凌司煬那忽然收緊的手指,神情漠然。
「怎麼?看來有人急著看到朕失敗,提前把朕的事告訴妳了,是不是?」
蘇瞳忍著頭皮上的痛楚,冷冷一笑,「那又怎樣?」
他忽爾鬆開她的頭髮,微微偏著頭,眨著一雙無邪又好看的眼睛,笑若梨花,聲音也輕柔得可怕,「所以,瞳兒也以為朕是個孽種?」
不知怎麼,一聽到「孽種」兩個字,蘇瞳就莫名覺得心頭一顫。
咬了咬牙,她撇開頭,沒有回話。
「呵……」他笑得極淡,雙目彷彿溫柔多情,睨著她蒼白又冰冷的表情。「瞳兒……第一次讓朕覺得失望。」
蘇瞳閉上眼,努力不去在意他話中的苦澀,直到他退身離開,她才終於得到她想要的安靜。
馬車終於在皇宮門前停下。
「皇上,上官大人半個時辰前便等候在金鑾殿前,似是有急事,屬下久等皇上不回,便請上官大人先回府了。」莫霖走上前說道。
莫痕揭開車簾,凌司煬看也沒看蘇瞳一眼,逕自出了馬車。
蘇瞳沒聽清他們在外邊說什麼,直到莫痕開口問道:「皇上,娘娘她……」
外頭安靜了半晌,然後才聽見凌司煬不疾不徐地吩咐:「送去乾司殿,叫坤雪殿那個環佩過去替皇后沐浴更衣。」
那淡漠的語氣,彷彿馬車裡坐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是。」
蘇瞳握了握拳,感覺有人故意要讓她難受,先是一僵,而後自行揭開車簾,下了馬車。
迎上四周侍衛和莫霖驚愕的目光,她勉強扯了扯唇角,淡淡看莫痕一眼,「不勞莫大人費心,本宮還認得路,我自己去。」
都一樣是監牢,哪座宮殿還不是一樣。
莫痕蹙了蹙眉,還沒說話,就只見蘇瞳表情漠然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逕自進入宮門,看都沒看凌司煬一眼。
莫痕不由得轉眼看了看凌司煬。
明明皇上對皇后娘娘有情,怎麼此時終於將她接回身邊了,卻似乎沒有要她原諒的意思?
「皇上,娘娘她……」
莫霖較為心直口快,忍不住開口發問,卻隨即使收到莫痕投給他的冷眼。
「無妨。」將視線從蘇瞳身上收回,凌司煬轉身,眼底的笑意越加幽深。「去傳上官大人進宮。」
待莫霖點頭,轉身牽過屬下準備好的馬奔向上官府後,莫痕才又不著痕跡地看了看凌司煬臉上未變的表情。
按照一般的情況,凌司煬在發怒的時候,才會如此平靜……平靜得可怕。
那是暴風雨來襲的前兆!
蘇瞳沒想到自己再次回到這座宮殿時,竟然會這麼平靜。
平靜到當環佩一邊激動地哭著,一邊替她沐浴淨身,嘴上不停嘟囔著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之類的話語時,她竟也沒什麼感覺。
乾司殿裡的浴池與坤雪殿裡的沒太大差距,只不過坤雪殿裡的浴池以白玉砌岸,而乾司殿的浴池,則在四角鑄有栩栩如生的金龍。
溫軟香滑的水順著金龍大張的嘴裡緩緩流出,整個世界靜得只有輕緩的水流聲。
沐浴過後,她換了身衣服——珍貴的錦服長鍛,絲滑的羅裙,素色薄錦加身,淡淡的鳳形紋路沿著衣襬直連到前襟。
蘇瞳一直未說半句話,環佩扶著她坐在銅鏡前梳頭,泛著淡香的桃木梳子在她髮間輕輕穿梭,她閉上眼,那彷彿無欲無求的神態,在環佩看來只覺得心疼。
「娘娘,不管您離宮後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情,既然皇上會親自出宮接娘娘回來,就代表皇上對娘娘真的很好。這後宮裡的女人,有幾個能像娘娘您這般被皇上如此珍視啊!您為何要這樣對自己呢?」
環佩又小心地看了眼蘇瞳臉頰上的淡淡傷痕,沒敢多問,見她不理自己,便只好繼續默默梳著她及地的長髮。
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飄然而至,卻聽不到有人走進來的聲音。
當環佩手上的梳子忽然被人接過時,她才驚愕地想要跪下。
凌司煬虛扶了環佩一下,用眼神示意她出去。環佩咬咬唇,不安地看了看依然閉著雙眼的蘇瞳後,才恭敬地做了個萬福禮,轉身悄然離去。
蘇瞳微微睜開眼,看向鏡子裡映出的兩道身影,見凌司煬修長好看的手指持著小小的梳子,在她身後的青絲間緩緩地一下一下輕梳。
她向來記得他身上的味道,所以他剛剛一進來,她就知道。
「瞳兒氣色不是很好,可是需要太醫來看上一看?」
他一邊專注於她的青絲,一邊含笑低語,眼底依然是一層讓人看不透的網,迷離又惑人。
「不需要。」蘇瞳面無表情,聲音有些平板。
凌司煬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放下梳子,轉而用手指輕輕撫上她絲滑的烏髮。
微涼的手指穿梭在她的髮間,蘇瞳只覺得頭皮因為他這樣溫柔的觸動而有些發麻,不由得蹙了蹙秀眉,便要起身。
同一時間,凌司煬自後方輕輕環住她正要站起的身子,溫柔輕擁著,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淺笑的目光直視鏡中那個頓時寒下臉的女子。
「一定要將自己封閉起來嗎,瞳兒?」
蘇瞳扭了扭身子,試圖掙扎,卻徒勞無功,只能擰緊秀眉,迎視他在銅鏡裡的目光。
「放開我。」
他更加用力擁緊了她,俯下頭在她的耳際輕輕一吻。
「朕不想放。」
蘇瞳的臉色難看極了,偏過頭避開他的侵犯,白皙的脖頸露出優美的弧度。
凌司煬投去目光,眼底染上些許幽深,勾了勾唇,看向她表情冷硬的側臉。
「瞳兒還真是固執得可以。妳這樣,朕會傷心。」
「呵……」蘇瞳冷哼,「你有心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該是有了,不然現在也不會硬生生連疼了許久。」
蘇瞳倏然轉過頭,與凌司煬近距離相視。「原來你也會心疼?原來你也會有心?」
「是。」他從容淡笑,手指在她肩上輕撫。
蘇瞳斜勾起嘴角,「真是難得啊!我們偉大的皇上,你的心來得真快。你的心是否就用無辜的人的鮮血所換來?或是帶著面具去欺騙而得來?你可曾後悔過?可曾想過自己究竟有多恐怖……凌司煬,你知道嗎?我怕你,我承認我非常怕你!」
肩上的手倏然收緊,微微的疼痛在她的神經間傳導著,蘇瞳沒去理會,依然冷冷盯進他淺笑從容的眼底。
「是,朕後悔了。那日在梨花谷時,朕便告訴過妳,朕已經後悔了。」
蘇瞳嗤笑,轉開頭,滿臉不以為然。
凝眸看著她的側臉,凌司煬的手指在她肩上溫柔地輕拍了兩下,下巴再次擱在她頭頂。
「朕後悔那天的雨夜,將妳一個人扔在後園,也後悔絕情地把妳送回玉夏國,更後悔在妳轉身離去時,沒曾放縱地上前拉住妳,後悔自己的無心無情和不敢放縱。」
蘇瞳握了握拳,控制不住地深吸一口氣,倏然站起身,重重地一把推開凌司煬,手掌在他胸前用力一拍。
她知道那裡現在是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否則她根本推不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