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我被什麼推了一把,睜開雙眼。
視線從天花板那盞造型精美的水晶燈開始,緩緩滑過,橡木色的衣櫥、化妝台、書桌,書桌上的電腦、小說,床邊那個單人牛皮沙發……
想起來了,我已經回到現代,當了兩年的朱小瑩,孟子珣的故事已經離我遙遠,只是,那樣遙遠,怎還能這般清晰,故事裡的人物,仍在我腦海裡深深刻印。
坐起身,我用棉被把自己緊密裹起,縮起兩條腿,蜷在床頭。
總是不斷做夢,夢見那個讓人鼻酸的年代、夢見教我心疼的親人,苦苦一笑,可……已經不相干了呀……
那日,與孟子珣錯身而過,竟是連多說半句話的機會都沒有,能看見的,唯有她臉上的落寞,我想,她也瞧見我頰邊的淚水,離開不屬於我們的年代,我們都有濃濃的不甘願。
我回來了,她也回家。
然相較於孟子珣,我實在是個粗心大意、不懂得為別人著想的莽撞傢伙。
因為,即便我常想著,不曉得何年何月何日會回到現代,卻從沒為這些做任何準備。
孟子珣就不同了,她給我留下幾本厚厚的日記本,裡面記錄著她每一天的生活,有這些日記,我很快就銜接起斷續的日子。
記不記得那張大樂透,我在穿越前、覺得自己將要命運大轉變時,買下的大樂透,孟子珣拿去對了,中得頭獎三億多,我的第六感果然很靈。
扣除稅金,孟子珣買下這間三十坪的公寓後,把剩下的錢全拿去做定存,她靠利息過日子,不投資、不貿進,父親母親找上她,她騙他們,自己在上班工作,每個月只能將一半的薪水給他們。
孟子珣比我想像中更聰明,她知道賭徒是餵不飽的,絕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
幸而,爸媽也很清楚,現在大學畢業生,一個月能賺到三萬塊薪水就算厲害了,所以也沒在錢項上面過份要求。
子珣沒幫我把大學唸完,不能怪她,那些東西對她而言實在太困難,就像我古代走一遭,也沒本事將她的武藝學起來。
不過回來的這兩年裡,我有的是時間,我把文憑拿到手了,文憑到手後,我有找工作嗎?並沒有。
曾經有位教授說:身為父母的,不該留太多的錢,阻止孩子上進的腳步。
當時他在課堂上說這些話的時候,引得班上一片噓聲。
誰不想有個富爸爸、貴媽媽,誰不想少奮鬥二十年,成天吃香喝辣,現在……我能夠充份理解這些話。
工作,是為了賺錢,如果失去賺錢這個理由,我想全世界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願意選擇過安逸舒適的生活。
不過我的安適並沒有過得太久,出版社就打電話來催稿子。
我不得不同意孟子珣選了個最適合自己的行業——文字工作。
不需要文憑、不需要太多的溝通交涉,工作進度完全由自己一手操控,而且比起現代人,孟子珣的文學造詣,絕對比我們這群念鄉土教學長大的孩子要好上許多。
況且她是個愛看書的女生,光看她書櫃裡擺的近千冊書籍就曉得,她有多麼熱愛文學。
日記裡,明白記載了她所有的工作、生活以及……愛情。
沒錯,是愛情。
她認識住在對門的那個男人,她愛上他、他也愛上她,她以為他們會成為夫妻、一輩子順遂,沒想到有一天,那個男人不見了、憑空消失了,像雨後的霓虹,讓她拼命追逐,也追不到半點蹤影。
她想盡辦法、仍然沒有對方的消息,她頹廢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放棄。
於是,她心裡想著:回去吧,這個世界再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第一次互換身份,孟子珣墜馬、朱小瑩被爸爸氣到不想當朱小瑩。
第二次換回來,孟子珣中毒、朱小瑩失戀,不願意留在傷心地點。
第三次呢?是不是還要孟子珣再死一回,而朱小瑩對自己的身份再無眷戀?
我不知道。
我只是啊……很想念、很想念那些曾經疼我、愛我、哄我的親人。
他們還好嗎?有沒有發覺孟子珣又換了人?大熊還會不會為哄孟子珣開心,到處去搜羅甜點?LG肯定要拿那個冷到會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眼光,去射孟子珣了吧,不曉得她會不會嚇得發抖,不過她那一身武功,LG不會輕易挑釁吧。
二師姐、大師姐呢,應該不敢欺負她,就是太子爺想搞個非卿不娶嫁,她也有本事一腳踹飛他。
別人不說,混血王子絕對會一口氣咬定,她不是我,因為他會看掌紋,橫橫豎豎的線,重新規劃了孟子珣的人生。
那春風呢?我不在了,他會不會去娶大師姐?
心猛然一抽,痛得我皺眉,真是的,都相隔了百年千年,我憑什麼去較真,他要愛誰、娶誰?
把臉埋進膝間,夢裡的事件纏繞著我的知覺,那些只是夢吧,無數個因為過度關心而做的夢,並非他們真的碰到困難。
嘆氣,睡不著了,我赤腳下床,抱起床邊的熊貓,走到桌邊、扭開電燈。
拿起孟子珣的日記,我翻到最熟悉的那一頁。
凱送我熊貓,他說我和熊貓一樣,善良、可愛、無害,倘若我把一身的武藝在他身上試演,我發誓,他再也不會用無害來形容我。
不過我很喜歡這些熊貓,不管是大的、小的、坐著、躺著的,都喜歡,我喜歡他叫我貓,喜歡趴在他腿上時,他用低醇的嗓音,一次次喊著喵喵喵……那軟軟的音調,讓我連作夢都想笑。
那頁的下角,有一張她和凱的大頭貼。
凱的長相很斯文,戴著一付金框眼鏡,頭髮很黑,旁分,瀏海垂在額角,是早期郭富城的髮型,看起來有點呆呆笨笨。
日記裡記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回,她正要出門去倒垃圾,而他扛著一隻電風扇,從樓下往上走,她鎖好門旋身,而他的電風扇在門口立定,他們在共通的走廊裡遇見,微微一點頭,對新鄰居發出善意笑容。
第二天,她在自己的家門外發現一張便利貼,黃黃的便利貼上,有著俊秀的字體,寫著——天很黑,夜很黑,我在黑色的深夜,遇見喜歡的那個女人,於是……心淪陷。
她是古代人,沒被男人這樣主動追求過,不過是一個交錯身影,就被人家貼上「我喜歡的那個女人」標籤。
她手足無措、緊張得整個夜晚睡不著覺,輾轉難眠的夜,讓她複習了千百遍,他憨憨的笑顏。
之後每個早晨,她在門上找到同樣的便利貼,卻寫著不相同的字句。
「平凡的風、平凡的雨、平凡的人生裡,讓我遇見不平凡的妳。」
「愛情的開始在第一眼瞬間,在妳藍色的拖鞋、在妳淺淺的笑紋。」
我想,如果收到這些字條的人是「朱小瑩」,我肯定會把它們當成從網路上抓下來的冷笑話,想也不想地把它們撕下來、揉成一小團,用完美的拋醋線,丟進垃圾桶。
倘若紙條持續出現,我會開懷疑,是不是自己中大樂透的消息,已經傳出去,有人開始想在我身上動腦筋。
但孟子珣不是朱小瑩,她是個獨行俠,在進入二十一世紀的前半個月裡,陪伴她的是孤單和空寂,她很努力上進、學習,很努力融入這個世界裡。
因為時空交替,是她的選擇、不是我要的認定,她認為自己有義務負責「朱小瑩」的人生。
所以當獨行俠遇見在她淡淡笑紋中看見愛情的男人,不至於像我那樣無情。
日記上說,「凱」看起來像個窮學生,沒想到卻是某家銀行的職員,他的外表比實際年紀小很多。他說他每天都在數鈔票,當過路財神的滋味真不好。
凱說那個話時候,孟子珣有衝動,衝動地想把所有錢領出來,讓他感受被錢壓的感覺。
她愛他,瘋狂地愛著,想到他、她便笑得合不攏嘴,夢見他,那夜必定睡得香甜,她希望時時刻刻能夠和他在一起、不分離。
那段時間,是她小說創作最大量的時刻。
日記裡,幸福的她常常想起我,想我在師兄師姐的身邊,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是不是仍然被孤立冷落?是不是我將一輩子待在寂寞的山上,直到老死?
每回想到這裡,重重的罪惡感便會壓上她的心頭。
針對這點,我很能夠理解,幸福的人希望所有的人和自己一樣幸福,只有不幸的人,才會希望看見別人的悲苦。
因為我是懂得自我反省的朱小瑩,所以我決定亡羊補牢,把以前該做卻沒做。
我沒買日記簿,但買下電腦、列表機,以及一本活頁夾。
我企圖詳細描述過去的時代裡,自己是怎樣生活著、怎麼改善我和所有人的關係。
不否認,寫下這些的陳年往事時,的確存了一點小心思,我希望自己還有機會回去,希望這些內容能讓真正的朱子珣看見……
然而六個月之後,我逐漸死心,回不去了……我深信。
直至如今,我仍然搞不清穿越這種鳥事情,唯一能尋出來的脈絡是——除非我們同時心有靈犀,想要交換彼此的生命,否則時空隧道不會再度於我們眼前開啟。
然而那位「凱」的失蹤,讓孟子珣對這個時代,失去希冀。
她不會回來了,或者說,她再不願意回來了,我認為。
在我回來的第六個月,出版社對「朱小瑩」遲遲不交稿這件事很介意,頻頻打來催促電話,催得我心焦心慮。
我根本沒寫過小說,要怎麼開稿?但我總不能跟對方說:對不起,我是朱小瑩,但靈魂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朱小瑩。
如果我真的這麼說,出版社肯定會很「熱情而關心」地,陪我去精神科掛號。
為了應付出版社的熱情邀約,我成為小說出租店裡的常客,我看「朱小瑩」的書,也看別人的書,只要是愛情小說,每本都看。
模仿是最崇高的讚美。
靈機一動,我模仿起孟子珣的筆法、打開檔案,將描述和師兄們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一件一件翻出來寫。
上個月,我交出第二本稿子,稿子過了,編輯笑盈盈地問我:什麼時候再交第三本啊?
第三本?哪來的第三本?
沒有啦,我已經回到個世紀,我接續了朱小瑩的人生,而那些讓我心疼的人們,早已遠離我的世界,我憑什麼還寫得出第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