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車,才發覺雪下得更密,風捲著雪粒撲到身上,才離了車裡的暖氣,只覺得寒氣無孔不入,凍得人直想抖。橫過馬路,推開玻璃門,暖流呼地迎面襲來,冷得繃緊的身子才鬆下來。
那麼冷的夜,偌大的店裡竟然還坐著不少人,都是年輕的面孔——鬧哄哄打著牌的、書鋪滿一桌勤奮著的、旁若無人甜蜜著的。打著瞌睡的服務生連菜單都不拿給我們,只指指身後牆上一排裝飾大於實用的木製吊牌,上頭小小的毛筆楷字,我瞇起兩百度的近視眼還來不及看清,身邊的人已經開口:「兩份桂花酒釀湯圓。」
我們坐在靠牆的位置,明晃晃的燈管照著,周圍人聲嘈嘈,隔壁桌的一對小情侶,女孩兒撒著嬌,非要餵男孩吃一口甜粥,男孩只能吞下,一張臉都皺起來,「好甜!﹂
冒著熱氣的甜品端上來,酒釀的香味誘人,我卻沒有食慾,糯米湯圓甜膩,我只吃了一個,就覺得胸悶,像是黏在食道裡,不能消化。
對面的人倒像是胃口不錯,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吃著。他的吃相一向好,家世風範在細節處就能看得分明,一碗湯圓也能吃得十分有氣質,不像我,凡是合胃口的,就端不住淑女的架子,總是風捲殘雲,自毀形象。
他看了總是好氣又好笑地說:「急什麼?又沒人跟你搶,吃得臉跟花貓一樣!﹂柔軟的紙巾擦過嘴角,他眼裡的溫柔,只會讓人傻笑。
眨眼的瞬間,眼前彷彿還坐著那個含著笑的男孩,可再眨眼,就只有他。
他忽然抬起頭,靜靜地看我,那一雙眼,對於男人來說太過漂亮,長而密的眼睫,黑眸幽深清澈如湖水,即使被注視過那麼多次,每一次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沉溺在那溫柔裡,不能自拔。
好一會兒,是我先開的口:「吃完了?﹂
他只是笑笑,「妳怎麼不吃?﹂
「我不餓。﹂
「那……妳那碗給我吧!﹂
他說得理所當然,我的心卻猛地一跳,遲疑著把碗推過去。
他又笑了笑,彷彿真的是餓著了,連碗裡的湯匙都顧不得換,毫不在意地順手拿起就吃,速度卻慢了,吃得很專心,像是在細細品嚐著什麼美味。
我看著,心酸軟軟地疼著,眼眶漸漸發熱,撇開眼,不敢再看。
吃得再慢,終於還是吃完了。
回到車上,他說:「等一等。﹂
我沒問他等什麼,他的眼一直看著車上小小的電子鐘,分分秒秒,綠色液晶數字不停變換。
我望向路邊,雪還沒停,綠化帶已經全白了,圍牆後的宿舍早過了熄燈時間,一個個宿舍的窗口如黑幽幽的洞,間或有亮著的,是走廊和水房的微光,隱約透出,照著藍灰相間的外牆,再也不是從前老舊的紅磚牆。爬滿的青藤,到冬天,枯敗一片。
什麼都不在了!再也……回不去了!
「曼曼。﹂
我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就看到他的笑,「生日快樂!﹂
那一年,是二十歲的生日,不是週末,還要上課,早上我睡過頭了,急急地趕去教室,宿舍的姊妹竟然忘了給我佔位子,只得在後排找了個空位,剛坐定,就有人在我身邊坐下,一抬眼,我就驚呆了,上課鈴聲如悶雷滾過耳畔,他的笑容讓人目眩。
後來才知道,他早就和宿舍的姊妹串通,計畫著這一場驚喜,想要在我二十歲的第一天,做第一個對我說生日快樂的人,即使要經過十多個小時的飛行也不在意。
我們曾經那麼幸福,幸福得像是夢,不是真的。
這一次,他依舊是第一個,但這中間的時光,已經走得太遠。
「謝謝。﹂
我只能笑,不驚,也不喜,連笑都覺得勉強。
他說:「有個禮物給妳。﹂
拿出來的是個小小的首飾盒,心形,上頭有著深紅色的絨布,邊緣像是磨舊,微微褪白,躺在他攤開的手心上。
我連說話都開始吃力:「我不能收。﹂
心怦怦跳得太慌,一字一字,我是艱難擠出來的,出了口,卻發覺輕得幾乎聽不見。
頂燈開著,小小一盞橘黃的光,並不明亮,暖暖照成一圈光暈。他的手指修長,無名指的位置,卻是空白……
隔了很久,他才開口:「妳戴給我看看,好不好?﹂
喉嚨像被什麼哽住,我發不出聲,只能眼看著他輕輕打開盒蓋。
是枚戒指,最普通的樣式,細細的白金絞成圓環,錯落鑲著幾粒碎鑽,並不亮眼,燈光折射間,閃爍如星子。
他握住我的手,力道溫柔,我卻不能掙脫,看著他把戒指一點一點地套進我的指間。
戒指並不合適,大了點,能在指間能轉個圈。
他微微低頭,指尖輕輕在戒指上摩挲,聲音裡帶著笑抱歉:「我一直以為,買的尺寸剛合適。﹂
我不說話,不敢動,怕眼眶裡含著的淚,一不小心就落下來。
「妳還記不記得,妳二十歲生日那年,我回國看妳,妳高興死了,我說什麼妳都說好,說要妳嫁給我,妳想也不想就說好,說等妳大學畢業就結婚,妳也說好……後來,聽蘇欣說,我媽找過妳,電話裡,妳卻還裝著沒事。那時剛好發了助教津貼,我就買了這戒指,想著等暑假回國,就正式跟妳求婚,無論如何也要先把妳給套牢。戒指不算好,以後可以再換更好的,可妳要是又鬧著分開,隔那麼遠,我要怎麼才哄得回……
妳不知道,妳跟我說妳要出國,我有多高興,妳說暑假要好好復習託福GRE,不讓我回國,我也依著妳,想著反正等妳考完,耶誕節回去再把戒指給妳也不遲。等到耶誕節,妳又說要準備期末考試……到最後,蘇欣聽說了妳在去西北的名單裡,我才知道,妳從來沒有把我的話當真!我當時氣得肺都要炸了,在飛機上就想,等見了妳,一定好好把妳罵一頓,然後捆也好、綁也好,不管妳同不同意,一定要把戒指套到妳手上,讓妳再也不能反悔……
真正見了妳,我差一點都認不出來,妳變得那麼瘦,瘦得像片葉子,風一吹就會飄開似的,我當時就想,妳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可吃了那麼多苦,那一年多裡,妳竟然都沒跟我說過一句,還想瞞著我到最後。我當時又急又氣,氣妳又氣自己,氣得話都不會說了,可妳居然真能把那麼傷人的話說出口,我恨得……﹂
我臉上濕漉漉的,是眼淚洶湧而出,一直流一直流,怎麼都停不下來,他卻一直低著頭,沒有發現,聲音輕得像喃喃自語,斷斷續續的,卻一直說下去。
「後來,我跟家裡說,妳要是去了西北,我就回國,再也不讀了……從小到大,我還沒跟家裡耍過這種脾氣,把我爸給氣得差點就心臟病發。﹂他的聲音帶了點笑意,嘲諷地道,「後來我媽說,要是我肯和媛媛結婚就答應我。媛媛從小就得我媽疼,我把她當成親妹妹一樣,怎麼可能同意?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妳去那種地方吃苦,妳又那麼死心眼,沒我家裡出面激妳,妳是絕不會回頭的。我就只能先跟媛媛訂婚,反正她在國內我在國外,不就是個虛名,沒法律承認的,我還事先和媛媛說好……沒想到她也死心眼,等回了國,妳見了我就躲,我才知道,原來,是我把一切搞砸了!
我說過不會再去找妳,本來就只是當氣話說的,可看妳每次躲我跟躲瘟神一樣,還一直一直相親,我就想,妳是不打算回頭了,那我何必再貼過去惹人厭?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他輕笑一聲,「整個城市有多大,妳以為有那麼容易碰到一個人?有那麼多巧合?我也知道自己傻,每次費盡心思見了妳,看妳對我冷,我卻只能對妳更冷,怕被妳看輕了,過後就想,下次別這樣了,可是又不甘心……有時候,都覺得要瘋了,妳還一副沒事人一樣,就算一直不結婚,也不肯多看我一眼……這幾年,我媽的身體不太好,一直希望我和媛媛定下來,我就想,那就這樣吧!反正娶誰都是一樣,可還忍不住,想知道妳聽到消息會有什麼反應……
在『Beauty』那天晚上看到妳的時候,我是真的以為……後來聽到妳叫喬琪,妳寧可和他在一起混也要躲著我,我真的差點殺了他……後來我想,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在妳家門口繞來繞去,終於見了妳,看妳打扮得漂亮是要去跟別的男人相親,才發現自己傻,更恨妳沒心沒肺,氣起來又把妳給惹急了,該說的話一句也沒說,只能後悔,可沒想到,再見妳,妳身邊真的有人了……這樣也好,我也能真真正正能死心,我想著要對媛媛好,起碼不辜負她,可是……真的不是娶誰都一樣的,我真的沒辦法……
其實,我也知道,我不見得真的對妳有多深的感情,只不過是不甘心,不甘心我還記著,妳就忘了,不甘心明明說好了的,妳卻那麼輕易反悔……下午在機場,我看到妳對著他笑的樣子,才忽然明白過來,妳從前和我在一起,最開心的時候,為什麼反而笑得不像在笑?因為妳根本從來就不相信我和妳會走到最後,對不對?﹂
他抬起頭,直直盯著我,眼眶泛紅,眼神像是會噬人一樣。
我躲不開,也說不出,心一急,眼淚流得更凶。
他忽然低吼:「別哭了!﹂
我這才發覺自己的失態,發覺手還被他握著,慌張地想抽出,他卻不放,用力一扯,我就撲到他的懷裡。
他反手把我抱住,抱得那樣緊,我怎麼也掙不開,終於叫出聲:「你放手!﹂
他死死不放,兇狠地回我:「妳不哭,我就放手!﹂
我忽然沒了力氣,只覺得累,不再動,任他抱住,「你不放又能怎樣?﹂
他沒說話,卻慢慢地、慢慢地鬆開了手。
眼眶火辣辣地疼,卻再也沒有眼淚流出來。
他說:「妳還沒回答我。﹂
我能說什麼?說我曾經多麼多麼渴望能和他走到最後?說我曾經是一心一意地想出國,只為能和他在一起?說我曾經想著能有一天,可以把那些痛一點一點說給他聽,可是,老天只是安排我們一次又一次錯過,再沒機會了?
我該抄襲那句很經典也很爛俗的台詞——都過去了,還提這些有什麼意思?可我只是沉默,我不能再騙他,所以只能沉默。
過了很久,他終於放棄,自嘲地勾起嘴角,笑:「我知道,我挺不像樣的,結了婚的人,還跟妳說這樣的話……本來,我是打算讓這些話爛在心裡的,但昨天在飛機上,遇上強烈氣流,我才發現,竟然還有那麼多話沒跟妳說,後來沒事了,我就想,下了飛機一定要去找妳,不管妳身邊有沒有人,妳笑話我也好、看輕我也好,我一定要讓妳知道,那麼,這輩子也就沒遺憾了……就算,已經遲了……﹂
他一直在笑,眼裡的悲哀卻沒遮沒擋的,像最尖利的錐子,猛地扎進我的心臟。疼痛來得太快太劇烈,我只能死死咬住唇,害怕一張口,就痛叫出聲。
他最後說:「曼曼,我從來沒有後悔認識妳。﹂
其實,一直都知道,再也回不去的。
他以為我躲著他,是因為忘記,其實,是因為記得。記得才會想讓他也記得,才用這樣的方式提醒——那場夢,那樣幸福、那樣美好,讓人總不肯醒。
可夢醒了,就是結束了,不能再繼續了。
他送我回家,臨下車前,我慢慢摘下戒指還給他,他接過,握在手心,手慢慢攥成拳。
沒有說再見,沒有說保重,什麼也沒說,我轉身下車。
這一切,終於是完完整整畫下句號了!
哪怕是最後會醒來,一個人一輩子能作這樣一場美夢,已經是福氣,值得了。
所以,我也從來沒後悔過認識你,蕭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