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夢見自己在下墜。
當然,在這些夢裡,我動身飛上青天,因為這就是我會做的事。這就是我,是我所愛的事。
幾星期以前,我本來還可以說飛翔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事情,不過從那以後,許多事情發生了變化。事實上,是所有事。
在那些夢裡,我在天空飛騰,覺得自己應該就是這麼的自由。後來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因為突然間我失去控制往下墜。我抓著空氣,尖叫聲被憤怒的風吞沒。我像鉛錘一樣往下墜落。一個沒有翅膀的人類,只是一名小女生,不再是龍裔,沒有力量,迷失了。
我現在也有那樣的感覺。我在往下墜落,卻無能為力,沒有辦法阻止,哪怕一丁點也沒有。我被舊日的噩夢所抓住。
我總會在擊中地面以前醒來,那曾經是我的救贖。只是今晚我並不是在作夢,今晚我擊中了地面,和我想像的疼痛分毫不差。
我的臉頰貼住窗戶冰冷的玻璃,看著夜晚從我身邊飛過。凱西恩開著車,我的眼睛緊盯著靜止不動的夜色,目光從岩石壘砌的庭院跳到粉刷過的房子上,為所發生的這一切事情,尋找一個答案、一個理由。
這個世界似乎屏住呼吸,看我們在紅燈前放慢速度。我的目光移到上方的黑色天空。一片深沉的無星之海在召喚,向我們保證會為我們提供庇護。
媽媽的聲音從後座上飄過來,低沉而充滿安慰,她在和塔姆拉講話,試圖從她身上得到回應。我移轉盯著玻璃窗外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塔姆拉縮在媽媽的手臂裡顫抖,她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她的皮膚如屍體一般蒼白。
「她還好嗎?」我又問了一次,因為我必須說點什麼,我必須知道。是我令她這樣的嗎?這,是不是也是我的錯?「她怎麼了嗎?」
媽媽皺著眉頭,對我搖頭,好像我不應該講話。我辜負了她們兩個,我打破了不能打破的規則。我在人類面前現出了原形,更糟糕的是,還是在獵人面前,我們所有人都會為這個錯誤付出代價。這個認知壓在我身上,一種壓倒性的分量令我深深跌坐在座位上。我再次看著前方,顫抖得無法控制。我環起雙臂,雙手牢牢抓住手臂,好像這樣就可以止住顫抖。
凱西恩警告我也許會有一場針對今晚事件的評估,我很好奇評估會議是不是已經開始。我失去了威爾。塔姆拉不舒服,或許仍在震驚中,或許是其他更加糟糕的事。媽媽幾乎沒怎麼看過我。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今夜發生的事情在我眼皮下灼痛著。
我,退去人類的皮膚,當著威爾家人的面變形。我絕望地飛過破碎、乾旱的天空去尋找他。但是,如果我沒有變形,沒有飛去威爾的身邊,他就會死掉,我沒有辦法忍受我永遠無法再見到威爾的念頭。這與他是否保證過要找到我無關,不過至少他還活著。
凱西恩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他只是在勸服媽媽同我們一起上車的時候,做了必要的交談,目的是令她理解和他一起回去那個我們逃離的家園,是唯一可行的選擇。他的手指緊緊攥住方向盤,指關節發白。我懷疑在我們徹底逃離查帕拉爾變得自由之前,他是否會鬆開手。也許直到我們安全回去部落之前都不會。
安全。我奇怪的很想大笑——或者也有可能是抽泣。我還會再有感覺到安全的時候嗎?
小鎮從兩邊飛過,房屋在我們接近小鎮邊緣的時候變得稀疏起來。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離開這片沙漠和這些獵人,離開威爾。最後一個念頭撕開我心上已經血淋淋的傷口,不過對這件事情我也沒毫無辦法。我們之間曾經擁有過未來嗎?一名龍裔和一名獵龍人?一名體內流有我們種族血液的獵龍人?
這個部分仍然在我腦海裡東跌西撞,拒絕消化。我沒有辦法閉起眼睛,假裝沒看見今晚他血液泛著紫光的那一幕。和我的血液一樣。我頭很痛,掙扎著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無論威爾的解釋多麼合理,無論我現在依然還愛著他,都沒有辦法改變他偷走我們族類的血液、輸進他血管裡的事實。
凱西恩的呼吸變得緩慢下來,我們開出了城界線。
「好吧,就是這樣了。」媽媽喃喃地說,同時我們與查帕拉爾漸漸拉開距離。
我從後視鏡裡看見,她在回頭看。她正在離開這個承載她所有希望、希望能有一個更好未來的查帕拉爾,這個我們離開部落、努力開創全新開始的地方。而現在,我們正重新返回那一片迷霧。
「我很抱歉,媽媽。」我說,並不只是因為我應該道歉,而是因為我是真心這樣覺得。
媽媽搖了搖頭,張開嘴巴想說話,不過卻什麼都沒有說。
「我們有麻煩了。」凱西恩說道。在正前方,幾台車子攔住道路,迫使我們放慢車速。
「是他們。」凱西恩駕車駛近,我設法衝破麻木的嘴唇說。
「他們?」媽媽問道,「獵人們?」
我艱難地點點頭。獵人們,威爾的家人。
我瞪著被前方刺破黑暗的車燈晃著的凱西恩的臉。他的目光閃過後視鏡,我敢打賭他正籌謀要調頭,從另外一個方向逃跑。不過這樣做已經太遲。一台車子開出來封鎖住我們的逃跑路線,還有幾個人影從車子上跳下,朝我們的車子走來。凱西恩猛踩剎車,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我知道他正在抑制自己將他們全部殺光的衝動。我集中注意力想看看能不能瞥見威爾,用力感應著他,我知道他就在那裡,躲在他們中間的某個地方。
一個冷酷尖銳的聲音大喊著要我們走下車子。我一動不動,手指貼在裸露的大腿上像是滾燙的烙鐵,用力壓下去,就好像我正試圖觸及被埋在下面的龍魂。
一隻拳頭砰地砸中我們的保護殼,然後我看見了一把槍在黑暗中的輪廓。
凱西恩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緊緊鎖在一起,訴說著一件我已經知道的事情。我們必須活下來,即便這意味著要做我們族類唯一可以做的事情,那件我已經做過的事情。就是因為那件事,才令我們今晚陷入這種困境。為什麼不呢?我們又沒有更多祕密可以曝露了。
我點點頭,開始行動,從車子上下來,面對我們的敵人。
威爾的堂兄弟詹德站在其他人前面,一張自命不凡的臉孔正看著我。「妳真的以為你們可以逃掉?」
大量湧上的痛苦填滿我的胸膛,憤怒著這些怪物令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煙灰已經聚集在我喉嚨的深處,我放任這些火辣的燃燒升起,準備應付即將到來的任何情況。
一名獵人一拳砸著後座的車窗,朝著媽媽和塔姆拉大喊:「從車上滾下來!」
媽媽走下車子,盡可能帶著尊嚴,同時將塔姆拉攬到身邊。我的妹妹臉色比在大石山的時候還蒼白,她的呼吸聲摩擦著空氣,琥珀似的褐色眼睛,和我一樣的褐色眼睛,看起來覆滿陰雲,幾乎像是覆了一層薄膜一樣,盯著前方。她的唇瓣分開,但是並沒有說出話來。
我走近她,伸出一隻手,幫助媽媽扶住她。小塔摸起來很冰,她的皮膚完全不像是皮膚的感覺,像冰冷的大理石。
凱西恩面對詹德,高傲地顯出王子的風範,燈光照耀出他頭髮上一道一道的紫光和黑光。
我舔了舔嘴唇,想著如何說服詹德相信他並沒有看見我變形。「你想做什麼?」
威爾的堂兄弟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我們先從妳開始,無論妳是個什麼鬼東西。」
「離她遠一點。」凱西恩命令道。
詹德的注意力轉移向凱西恩,「然後我們再收拾你,大塊頭……弄清楚你是怎麼和威爾一起從懸崖上掉下去,卻連一點擦傷都沒有。」
「威爾在哪裡?」我脫口而出,我必須知道。
詹德猛地伸出大拇指朝旁邊諸多車子中的其中一台指了指,「在車後面暈過去了。」
我瞇起眼睛,透過昏暗光線看見那台車子的後座上有一個癱軟的身影。是威爾。他離我這樣近,感覺卻又像是隔了一整個大洋一樣遠。我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保證過會再次找到我。他受傷了,神智卻還清醒。我想到他的家族為了改變這種事情會做出什麼,不由得身體發抖。
「他需要一名醫生。」我說。
「晚點再說,在我搞定你們兩個以後。」
「聽著,」凱西恩開口,邁步擋在我前面,「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
「我想你應該閉嘴!我還在講話!」詹德抓住他的肩膀。大錯特錯。
凱西恩咆哮一聲,皮膚閃動像一顆發光的煤炭。只見模糊的一晃,詹德就仰天後背著地摔倒在地上,他一臉震驚,周圍有五、六個人嘩啦一下把我們全部包圍。
「抓住他!」詹德喊。
那些人朝凱西恩衝過去。我尖叫起來,在那一票獵人中間瞥見凱西恩的臉。我畏縮著聽見那一聲一聲拳頭擊中的聲音,朝他們走去,想幫助他,不過一雙手抓住我。
一聲動物的吼叫在空中響起,是凱西恩。幾名獵人牢牢按住他,安格斯微笑著伸出一隻穿靴子的腳,踩在他後背上。他的臉頰被壓平貼住柏油馬路,凱西恩的目光緊盯著我,他深色的眼睛抖動起來,瞳孔變細形成一道狹窄的豎線。
灼熱的空氣從我嘴巴裡衝出來,不過我壓抑住它,搖著頭,勸說他要忍耐、要等待,要保有希望,相信我們可以通過語言擺脫這個困境。勸說他不需要暴露出自己也是龍裔的身分,也許我還可以保護他,也許他可以帶著媽媽和塔姆拉成功離開這裡。
一枝槍冰冷的吻戳中我的肋骨,我愣住。媽媽尖叫出聲,我伸出一隻手,阻止她做任何蠢事前來幫我。「和塔姆拉一起不要動,媽媽。她需要妳!」
詹德的目光在我身上輕蔑地掃來掃去,「我知道我看見的是什麼鬼東西。一隻長著翅膀的怪物。」
這是一場戰役,我不能讓恐懼像席捲而來的怒火一樣吞沒我。很驚訝到目前為止,我的皮膚還沒有退去,露出龍裔的皮膚。
「賈欣達。」凱西恩喊著我的名字,開始新一輪的掙扎。
詹德還在講:「不要擔心,我不會殺死你,這只是填了鎮靜劑的槍。我們會讓你活著,弄清楚你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
他們現在正在毆打凱西恩,因為他掙扎著想掙脫出來。
「住手!」我推開詹德,然而安格斯又攔住我。我痛苦地看著他們不斷踢他。「住手!拜託,住手!」我的心臟擰起來。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
火從我不斷收縮的肺裡冒出來,爬上我的氣管。
我不能讓他們抓住我們。
就在我吐出帶火焰的氣息之前,突然一陣冰冷的風圍繞住我,一陣不同尋常的冰冷。我顫抖著身體,抵抗氣溫突然的轉變。
我猛地轉身,喉嚨收緊看著塔姆拉。她獨自站著,媽媽在她身後幾英尺的地方,正張大眼睛看著她。
我妹妹的臉色還是如死人般蒼白,她的眼睛也不再是她自己的眼睛。和我的完全不一樣,那種冰灰色令我的心發涼。一片煙霧從她嘴裡吐出來,像蒸汽一樣,只不過它是冷的。這片寒冷的大霧源源不斷擴散,在我們周圍形成一片沒有邊際的雲。
她在一陣漣漪中拱起身體,撐破她的裙子,她雙手猛地一用力,將衣服整個撕開。那雙手突然閃耀起來,泛著奢華的珍珠般光芒。
我只在另外一個人身上見過這種顏色,另外一個龍裔,尼蒂婭,我們部落的影武者。我看著塔姆拉的髮根開始轉變成銀白色,隨後這個顏色一點一點浸染到她頭髮的其他部分。
白霧還在繼續,這種冰冷的霧令我想起家,想起像冰冷的毯子一樣蓋住整個部落的那片霧。那片霧保護我們,不讓入侵者闖入,不讓任何人傷害我們、摧毀我們,同時還可以抹去偶然闖進我們祕密部落的人的記憶。
「塔姆拉!」我伸手去搆她,不過凱西恩趕到我身邊,他已經擺脫圍毆他的那群人,伸出強壯的手臂將我拉回來。
「由她去。」他說。
我看著他的臉,看出他眼裡閃動著明顯的滿意。他……很高興,很開心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這件原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塔姆拉之前從來沒有變形過,現在怎麼會這樣?
就在我轉頭的那一瞬,過程全部結束。等到我再回頭看向塔姆拉的時候,她已經飛離地面好幾英尺,那雙翼膜的翅膀在她身後猛地搧動,鋸齒狀翅膀從她銀色的肩膀伸出來。
「塔姆拉。」我喘著氣,欣賞她的模樣,消化著這個全新的事實。我的妹妹是一條龍。在許久之後,在我們都以為這件事永遠不會發生以後。還不只是這樣,她還是一個影武者。
她陰森的冷靜目光掃過站在道路上的所有人,就好像她明確地知道該怎麼做。我猜她也知道,這是本能。
我看著她,沒有辦法動彈,覺得她閃亮的皮膚和那頭能融化所有顏料的頭髮十分美麗,又覺得害怕。她抬起自己細瘦的手臂,霧朝我們翻湧過來,就好像快速燃燒的煙霧,那樣的濃,我只能勉強看見舉起在自己面前的手。獵人們已經完全看不見,不過我能聽見他們撞上彼此發出的鬼吼鬼叫聲、咳嗽聲,或者是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摔倒在地的聲音。起先是一個,然後一個又一個。最後什麼聲音都沒有。
我聚精會神,在這片突如其來、如墓穴般的沉寂中,塔姆拉的霧按照它原本的功能不斷覆蓋、覆蓋、覆蓋……一切都被囊括在它的範圍裡,以及周圍每一個人類。威爾。
我掙脫凱西恩的手,拚命穿過存留在這個世界的冰冷雲霧,也穿過我心中的冰冷雲霧。獵人們在我腳下蠕動,這全都拜塔姆拉的手藝所賜。在這片四處瀰散的霧裡,我什麼都看不見。我的手臂瘋狂地在霧的冷吻中揮舞、摸索,尋找威爾躺著的那台車。
然後,我看見他癱倒在那台車子的後座上。駕駛座的門悠的一下打開,將迷霧邀請進去,煙霧溫柔地環繞著沉睡中的他。有那麼一刻,我不能動,只能注視著他,扼殺自己的每一絲呼吸。即便傷痕累累、衣衫襤褸,他還是那麼美麗。
這時,行動力重新點燃我的四肢。我打開後座的門,上前去觸摸他。我顫抖的手指輕拂過他的臉龐,將他前額蜜糖色的頭髮重新撥順到頭後,那觸感就好像絲綢貼著我的手。
當凱西恩咆哮著喊我的名字時,我猛地一震。「賈欣達!我們必須走了!馬上!」
然後,他找到了我,將我拉向我們自己的車子。他的另一隻手拉著塔姆拉,將她丟給媽媽。她閃著光的新身體點亮了沙漠的夜空,在這一片巨大翻騰的霧中,為我們劈開一條道路。
很快霧就會散去,蒸發,當塔姆拉離開以後,當我們逃走以後,霧會散盡。與此同時,那些獵人的記憶也會散去。
我曾經向塔姆拉提起過,也許她的天賦還沒有到顯形的時候,提起過她只不過是比較晚發育而已。即便我當時並不相信,我還是這麼說了,為了給她希望,即便在內心深處,我也和部落其他人一樣,認為她是一條殘廢的龍。結果,她反而是一條最罕見的龍,是我們部落的恩賜。和我一樣。
在方向盤前,凱西恩發動引擎,我們朝著高速公路飛奔下去。我透過後視鏡看著我們身後,看著那片巨大的白霧。威爾在裡面。我的手指緊緊地嵌進坐墊裡,直到我感覺到布料在我的力道下破碎、撕裂。不,我現在還不可以想起他,這太痛了。
我的目光飄動,瞥過妹妹蒼白的臉,我必須轉頭向別處,驚恐於這個原本是我雙胞胎妹妹的人,如今卻像這片沙漠般陌生。
我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我們正要返回家園,返回大山,返回迷霧以及熟悉的一切,那唯一一個做我自己很安全的地方。我就要回去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