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月光,自雲縫間透出幽幽的青墨色澤,宛如硯石臺上的墨漬花紋。
忽地,一陣疾風攪動夜闌中的烏雲,登時一輪銀白月光現出,將幽暗漆黑的山林,照出一方隱約的景色。
月光下一名二八年華的女子正倉皇奔跑,身後狼群的叫聲,不停地在山谷中迴響。女子幾次撲跌在地,身上滿是被樹枝劃破的傷痕,卻顧不得痛,很快的掙扎爬起便跑。
眼看狼群緊追不捨,再跑下去恐怕體力不濟不說,她的兩條腿也很難跑得過狼的四條腿啊。
女子邊跑邊苦思脫身之法。
忽見不遠處有棵看起來易攀爬的大樹,她立刻三步併兩步的跑近,兩腿一蹬,兩手很快的抓住樹枝,引體向上,使盡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這才爬上樹。
待她確認自己所待的位置夠安全,這時,才敢稍稍緩下提到喉頭的心。
她拍撫著胸,自言自語道:「好在我從小在山裡頭長大,又很會爬樹,不然早就沒命了。」
飢腸轆轆的餓狼不死心,在樹底下或露出牙齒低聲嚎叫,或繞著樹兜圈子看著獵物,怎麼都不肯離開。
女子雖然心裡依舊害怕,但她確信只要不下樹,這些狼是拿她沒有辦法的。
她抱著大樹,慢慢地放鬆下來,那不知跌了幾回的膝蓋,這時才意識到劇烈的疼痛,差點讓她痛到掉出眼淚。
膝蓋青紫流血不說,她身體也多處擦傷,但是比起這些,眼下猶能保住自己的一條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咬著唇,小心的挪動身子,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讓自己可以稍稍休息一下。
想到不久前,她還好端端的與祖父母們平靜安樂地生活著,突然之間,有許多手持刀劍的陌生人衝了進來,那些人冷血又殘忍,進門後,二話不說,舉刀便殺了她的親人。
本以為她也難逃死劫,怎知當她本能地閉上眼,下一刻,四下哀嚎聲響起,她身上竟不覺絲毫疼痛,再睜開眼,卻意外見到那個一身白衣,手持染血利劍的男人──雲。
對頓失依靠的她而言,他的出現,猶如天降救命神祇,怎知,那卻成了她亡命天涯的開端──
起初的那三天,追殺他們的人,不計其數。
記得那日她一身狼狽,步履踉蹌,一路緊跟著護她的雲,她著實不明白如何會引來殺禍,忍不住顫巍巍地開口問那個看起來可靠,卻身分神祕的男人。
「雲……你知道那些殺我的人是誰嗎?為什麼他們要追殺我?你……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面對她的疑問,一身是血的雲,繃緊臉孔,只是生硬的丟給她一句:「時候到了,我會跟妳解釋。」
然而,那個「時候」卻一直沒有來到。
因為就在不久前,他們遭遇到大批敵人的圍攻,兩人被沖散,導致她一個人流落在荒山野嶺,還被一群虎視耽耽的餓狼包圍。
難道這就是她人生的結局?
想著,眼眶不自覺的積蓄著淚水,頓時,空氣中飄散開一股異香……
聞到這香味,花初杏的腦袋像是被雷劈到,猛然想起祖父母生前的再三交代。
「初杏丫頭,妳要記得,千萬不要在陌生人面前落淚。就算真的心裡很難過,也要忍住,躲起來哭,不可以讓任何人看見妳的眼淚,除非那人是妳真心信任與喜愛的人,在他面前,妳才能毫無顧忌,知道嗎?」
「為什麼?」
「妳現在年紀還小,等妳長大,自然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回憶起這段叮囑,她用手壓住自己的唇,拚命遏制喉頭深處極力想往外擠出的喘息,某種灼熱的情緒,沸騰她的血液,卻冰涼著她的四肢。
她是個乖孩子,自然不會違背長輩再三叮嚀的話,況且這麼多年來,在細心關愛的環境下長大,她還真不識得悲傷滋味,而今……
看著底下晃動的綠幽詭光緊盯著樹上的她,再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眸光轉到被夜霧籠罩的荒野……
這裡除了她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她哭……應該沒關係吧?
給了自己一個哭泣的理由後,眼淚便刷刷刷地流了下來。
她抱著大樹,嗚咽地哭泣,暫時不理會那伴隨著她悲傷的情緒,而開始流散在空氣中好聞的藥草香,與一股說不出的花草味。
那味道僅僅是吸上一口,以此大樹為中心的周圍所有生靈,身體竟然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就這樣,樹上的人兒,哭著哭著睡著了,樹下的狼群們也跟著好夢沉酣……
樹影搖曳中,似乎能看見穹蒼之上,烏雲盡散,一輪毫無遮掩的皎潔圓月,兀自灑落一地柔柔銀光,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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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薄霧中,微透的金光照在一條山間的羊腸小徑上。
小徑上有兩條人影,由遠而近地迎著融融晨光而來。
揉著惺忪睡眼,瞇眼看著遠處迷濛的山巒,與近處層層撲面而來的清新嫩綠,某位嚴重睡眠不足,一大清早便被踢踹醒的八歲孩子,深吸口氣,勉強提振起精神。
孩子癟著嘴,不甚情願地朝走在前頭,那身穿墨色長袍,身材修長的挺拔男子低聲咕噥。
「就算是要叫人起床練功,難道就不能用比較溫和的方式嗎?」邊說,他下意識揉了揉才遭蹂躪的臀部,一臉含怨,「這樣踹人家的屁股,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我的仇家……」
走在前頭的男人,年約二十五,一頭濃如深墨的長髮,簡單地以一只皮繩俐落地束在頸後。
其五官端正且極為俊逸,深邃的眼睛繡著長而翹的濃密睫毛,俊容上一塊鴉翼般的墨色翎印,乖巧地伏在他的左眼下,紋印極其搶眼,益發突顯男子俊魅莫測的氣質。
此刻,一種不尋常的異樣感襲來,他抬起頭,掃視猶未被晨光完全喚醒的山間林蔭,發現上頭竟無一隻振翅而飛的活物!?
深炯的眸色動了動,感覺到空氣中隱隱飄浮的異樣波動。
腦子裡複雜的思考,如蜘蛛網般四射散開,狀似沉吟的思索,唇間卻拋出不相關的話。
「是仇家的話,我不會用腳,而是用手。」說著,再強調一句:「還有,是你自己喊著要練功,就不要抱怨。」
聞此語,身後的孩子理屈地癟下嘴角,卻又忍不住盯住男人背負在身後,那雙形似玉筍,看似毫無殺傷力的修長手指。
他眼睛轉了轉,換上一張賠笑討好的臉色道:
「大哥是一族之長日理萬機,肯撥冗指點小弟武功心法,小弟哪裡敢抱怨吶。」
被喚作大哥的男人,微側臉瞟了身後的幼弟一眼,薄唇抿動了下,想說什麼,卻再度被空氣中的細微異樣波動給打斷。
銳眼微瞇,遠眺,青山外圍霧靄繚繞依舊,一團潔白的雲霧將這個星霧族部落,完美的包覆在其中,在外人眼中,這裡如一縷流動的白紗,是不存在於人世間的世外桃源。
此族之人,是來自北方黑海某個島上逃出的子民,歷來皆由族中靈能最強大的人擔任族長,族長為了躲避本家的追蹤,會利用自身能力,串連族中陣法,設下結界,避免遭受外人侵犯。
但事無絕對,歷代記錄中,也有遭闖入的時候……
想到這裡,眸底的冷光,在長睫下若隱若現。
「這感覺……不太對勁?」他喃喃低語。
沒注意到大哥的不對勁,墨瑾文以為逃過責念,臉上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目光一轉,意外捕捉到某畫面,臉龐隨即露出樂歪似的表情,一手指著前方,笑得樂不可支。
「噗!狼哥哥跟兔妹妹怎麼會抱在一起?」那違背動物本性的荒唐事,墨瑾文並非頭一回拜見,他頭一歪,又似想到什麼,轉而目露憂心地將目光對準樣貌出眾的男人問:「大哥,你這幾天身體有什麼不適嗎?」
墨瑾年搖頭,並順著目光疑惑地攢眉望去。
一向鎮定穩重的星霧族族長,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禁為之動容。
眼前,一群四肢無力的狼,與渾身軟綿的兔子,集體躺在山道上,擠成一團,趴在一塊兒,活像是昨天這兒真發生什麼動物界大亂倫的駭人事件。
不著痕跡地收斂眉宇間的訝異,墨瑾年搖搖頭,「現在距離那個時間,還有一個多月。」
說起這事,俊魅的臉容上,隱約透著無奈。
「對欸。」墨瑾文掐指算了算,隨即拊掌,「既然問題不是出在大哥身上,那麼該不會是我們族中悄悄誕生了另一位媲美大哥,靈能極盛的小娃娃吧?」
越說,越覺得可能性極大,墨瑾文逕自喃喃自語道:
「不曉得是哪家生的小孩,居然一出生就製造出這等混亂,嘖嘖嘖,年紀小小,可別就成了混世魔星吶。」
「按你的意思,那你大哥我,不就是一等一的混世妖孽了?」聽出弦外之意的某人,側了側引人矚目的俊容,一雙星眸徐徐瞇起,眼神陰森森地。
「……咕。」察覺到大哥眼刀掃來,見苗頭不對,輕屏住呼吸,隨即笑容諂媚地道:
「大哥,您怎麼會是妖孽,您可是我族歷代以來最偉大的族長,族中的人對您的崇拜,可是如滔滔江水綿──」
「夠了。」墨瑾年面無表情地截斷話,擺明一眼瞧破自家小弟慣用的脫罪伎倆,「以你這三寸不爛之舌,若到外面的世界求取功名為官,一定當亂世奸臣。」
「嘿嘿,小弟若做亂世奸臣,那也定是為了讓大哥梟雄天下而為。」
千破萬破,馬屁不破。墨瑾年失笑搖頭,再看了看山道上的亂象,這才斂起笑意,邁開腳步,向前查看那些遍佈在地上的狼隻與兔群。
一番細看症狀後,推估牠們似是集體中了某種麻痺神經的毒素。
瞧!免子的眼中,分明也有懼怕狼兄之意,紅紅的小眼睛,只差沒擠出淚來,而且他也注意到,其中幾隻稍有力氣的狼隻,無視眼前的獵物,一心只想逃離什麼令牠們恐懼的事物,勉力爬行著。
看來原因不是源於牠們自身,那麼眼前這幅景象,又是怎麼回事?
「不管這到底是誰的傑作,反正今天有免費的燒狼肉與燒兔肉可吃了,我要回族裡叫大家過來搬──哎呦!做什麼要打我的頭!?」
跟著蹲在旁邊觀看的墨瑾文,說得眉飛色舞,肚子裡的饞蟲發作,只想快快將眼前這些「美食」給宰了入腹,怎知腦袋卻平白挨了一記爆栗。
他以受了不白冤屈的眼神看著族長大人。
「牠們可能是中毒了,在沒有查清真相之前,不許輕舉妄動。」墨瑾年沉穩地道出觀察得出的結果。
「中毒?會嗎?」
「……」墨瑾年以眼神示意他噤聲。
空氣中異樣的波動,令他抬頭觀視,片刻,舉起大手,一掌猛往旁邊的小腦袋壓去,進而起身道:
「你留在這裡。」接著不待他反應,已使上輕功,疾往山林裡頭去。
「大──」墨瑾文還弄不清楚狀況,整個人就被壓去「吃土」,待他「灰頭土臉」的起身,連人影都不見了。
擔心大哥安危的墨瑾文,用力跺跺腳,茫然看著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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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小徑兩道是稀疏的雜木林,墨瑾年定神沉氣,一路順著空氣中隱隱浮動不安定氛圍往內走,知道那是通向「喜靈神木」所在的群樹林。
越接近喜靈神木,空氣中飄盪的那股難以言喻的藥草香味,就越發濃郁。
那是一種聞似濃,風捲即散的味道,在吸進鼻子裡的瞬間,只覺腦袋發暈。
察覺有異的墨瑾年,及時閉鎖竅孔,謹慎地靠近喜靈神木。
此刻神木周圍已無狼隻與兔群,但空氣中隱隱浮動的花草香仍存,他攢眉細瞧四周,一切再正常不過,所布的結界也無遭人破壞的跡象,但這股莫名的侵入感又是怎麼回事?
啪啦──
鳥飛振翼的聲音,吸引墨瑾年的目光。
有鳥兒在飛……
看來原本籠罩在這附近,類似麻痺神經的毒素已經消散的差不多了……
才正想著,遠方一道暖熱的燦陽,穿透山間殘存的霧氣,金黃光芒打在綠意盎然的喜靈神木上,身心宛若被聖潔的金光所洗滌。
方才猶纏繞鼻間不去的絲絲異香,此時已蕩然無存。
他定睛凝神,不放過周遭細微的異常,就擔心真有人在不被他察知的情況下,突破結界闖進來。
雖說這種事,打從他接任族長職以來,至今尚未發生,但還沒有發生,並不等同於不會發生,這點道理他還懂。
他低眉沉吟,靜默片刻仍察覺不到異常,才想挪動腳步離開此處,一聲軟糯的嚶嚀聲鑽入他的耳膜裡,頓時心中警鈴大響。
他直覺抬頭,看見晨間的燦陽,穿過濃密的林葉隙縫,灑下無數斑駁的碎影,投射在他身上,同時耳邊猶能聽見頭上隨風搖動的樹葉沙沙聲,還有──
「哇!啊啊啊──」
某個人跌下的驚聲尖叫--
墨瑾年內心打了個突,一雙墨玉般的眼,緊盯聲音方向,就見到一團黑乎乎的影子,連著撞斷的落葉、殘枝一併從樹上跌下──
樹上竟然躲著人!?
一個滿臉驚恐的女人!?
即便事發突然,出乎意料之外,但墨瑾年仍面色不改地看著她。
他心中默默盤算著,按照目前目測的高度跌下,如果她只是個尋常女子,不死也剩半條命,但是──如果她身負異能呢?
「救命啊──救命──」女子扯著嗓子,鬼哭狼嚎地喊。
她怎麼知道會睡著睡著就跌下來了!?
樹下的墨瑾年,對於女子的求救聲充耳不聞,看著漸近的身影落下同時,黝暗的黑眸,暗沉暗沉……
他手指輕捏一個手訣,術法才要發動,驀地,星眸一瞇,他眼下的鴉翼翎印,竟在此時莫名產生微微的灼熱疼痛,緊接著,令他自己也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他居然腳步一錯搶上前,雙手伸出,接住那個從樹上掉下來的女人!?